郊外的家:喝茶
梁东方
在郊外的家,不仅养花的兴致有了,而且还喝上了茶。
以前也不能说不喝茶,但是此喝茶非彼喝茶,虽然都是沏了茶以后喝,但是喝和喝不一样。一般所谓喝茶是懂得了茶滋味的喝茶,是喝茶上瘾的喝茶,而不是只当了一般饮水的喝茶。
我对别人喝茶很有印象的,不是茶室里,不是别人家的客厅里,而是某那一年盛夏酷暑里骑车过了黄河一路向北,到了邯郸和邢台之间的时候。在烈日下骑过一段沙漠样干涸而反射着剧烈的阳光的河道,在刚刚爬上河坡的地方,有一家类似砖瓦厂之类的单位;门口披着厚厚的尘土被晒得打了蔫儿的泡桐树下,有一把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光头的老汉。老汉手边的地方放着一个粗糙而满是污垢的塑料大提杯,里面半下茶叶、半下水,茶叶都已经沉了底,茶水也已经淡了色;显然他已经喝得不爱喝了,闭着眼睛,像是很不耐烦似地在树荫下依旧的灼热里打着盹。
那一大提杯茶水就那么白白地在地上放着,颜色淡黄,质地透明,看着就一定“甘之如饴”,就一定可以解我长途跋涉之中的焦渴,几乎连出汗的力气都已经被灼烈的阳光给抑制住了的焦渴……我当时真像是从沙漠里跋涉出来的人一样,除了从里到外的干裂,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但还是强忍着自己一再就要冲过去拿起拿杯子来喝的冲动,逼迫着自己不去看那个茶杯放在那里的景象。那一刻我就想,如果自己可以停下来不再跋涉的时候,如果将来自己居家生活的时候,可以这样从容地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喝喝茶。
后来也的确因为偶尔想到此情此景所以喝茶的时候颇为认真,也颇为享受;但是总的来说,以前喝茶还是不大能体会那种发自肺腑的人生快慰,不知其入髓之滋味。只是住在和自然融合的郊外的家里以后,环境安宁,内心平和,时光悠然,才逐渐体会到了茶之为茶的妙处。
周围永远安静,空气清新,大地宁静,麦田排挞到不远的远山,朝霞晚霞辉煌,鸟鸣恰切;呼吸着、俯瞰着、沐浴着这一切,喝茶就是一种最不需要语言的表达方式了。
你在一个地方待得特别舒适,于是就用喝茶来表达自己的这种舒适,而喝茶本身又加强了你的舒适感;喝茶与环境、与心境相辅相成了,才算是进入到了喝茶的妙境。
任何东西都是这样,被别人说好、被别人都说好,你自己没有个人内在的体会就仍隔着一层。对于戏,对于茶,对于阅读,对于旅行,大抵都是这样。而这种自己发自内在的体会,是需要一定的情境的,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主观上想实现就能实现的。
体会到了一点喝茶的妙处之后才慢慢品出来那种放了好几年的绿茶,其实已经不是味道。不会喝茶的时候觉着色香味还都可以吧。现在才明白那样的茶已经没有了生命,因为时间长了灵魂散了。茶虽然都是烘制或者晾干了的,没有了水分,但是其灵魂依然有保质期,过期以后,已经风干的DNA居然也会变质。
我喝的是山东日照茶,是距离大海不远的北方山地丘陵上的茶;据说除了崂山的特殊地势构成的崂山茶比它更靠北一些外,日照茶算是茶叶抵达的最北位置了。这里出产的绿茶略带苦味但是细品却是醇香。浓淡适宜的时候,味道最好。而每次饮用眼前都禁不住浮现出,当年曾经骑车走过的那海边丘陵起伏地带的山水之境……
有人说喝茶要度过牛饮的口渴阶段,才能抵达品尝的细致。但是口渴的需要势必将永远是喝茶之为喝茶的全部情趣的基础,我当年在在烈日下所见到的那一大提杯茶的景象,永远都会成为我喝茶的某种背景。
小盏喝茶是科学的,不仅显得文雅,凉得快,不烫嘴,符合人体少量频饮的需要方式;更可以将茶分成多批次来品味,而非牛饮中的来不及品便已喝饱。
小盏喝茶的意思就是喝热茶,凉茶必然是大杯大瓶,其意在可以一饮而尽,不会因为烫而有所不得不止。而凉茶一旦步入此境,也就远离了茶的本意,加入了各种流行添加剂,成了一种打着茶的名义的阴凉。有意思的是它们都还保持着茶的绿色或者暗红色,以证明自己血统所从来处还是茶,还是比那些凭空创造出来的饮料要更有底气一些。
这也并非不好,让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停下来,像个中老年一样慢慢品茶,小盏喝茶,显然是不现实的。折中一下,凉茶便有了自己的市场。
气温高,湿度小的时候,人饮茶的需要就格外旺盛,不仅愿意喝茶,而且喝得多,喝得香。冬天喝茶获得温暖,夏天喝茶先是出汗然后再获得清凉。茶实在是奇妙。喝茶的时候出汗,每个毛孔好像都打开了,都把身体里的废弃物用茶叶的力量给催促出来了。等喝完茶,或者叫做喝好了茶,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意趣了以后,汗就逐渐会退去。退去以后浑身舒爽,让人觉到喝茶以后的愉快。这是喝别的水所不能达成的效果。
小盏喝茶的确有喝了一盏还想再喝一盏的连续性的欲罢不能,但是总量在那里,也就是五六百毫升,时间也就是半个小时左右,这两个量几乎总是同时到达,标志就是浑身冒汗。至此,喝茶告一段落就刚刚好。而每天这样的享受式的喝茶也只有一次,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有的。不过随着气温升高,饮茶量也在增加。喝完了原来已经足够了的一大杯以后还想喝,形成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可怕的一直喝一直喝不够的状态。
在麦收之前的干热风里,人体没有感觉得失了多少水分,这么一直在喝茶,还不怎么小便。可见人和大地上的植被一样,一直在被强烈的蒸发着。
而喝茶只是诸多生活乐趣中的一种而已,当生活中遍布喝茶养花看云跑步之类的乐趣的时候,就距离一整天全部都快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