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荐:钥匙(小说,作者什海)

什海,原名李世海。一九七零年生。陕西定边人。曾在《小说界》、《芳草》、《朔方》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破钱》入选《中国现代文学精品文库》。

什海,原名李世海。一九七零年生。陕西定边人。曾在《小说界》、《芳草》、《朔方》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破钱》入选《中国现代文学精品文库》。


我十岁,哥哥十三岁。哥哥走在前边,我故意拉在他身后,瞅他裤腰上挂的一串钥匙。他摸摸钥匙,略带点显摆劲,对我说,看我像那个人吗。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我俩的继父。继父腰上挂的一串钥匙,银灿灿的,能开家里所有的锁。而哥哥挂的这串钥匙是捡来的,颜色发灰,有的已经生锈了,钥匙链像弹簧似的,拉开来,能弹回去,一圈一圈紧挨着,上面裂些小裂子,好像是树皮做的。

我说,你不像他。

哪不像。

反正不像嘛。

嘁。他瞟我一眼,继续朝前走,钥匙在他胯边哗哗地响。我知道哥哥爱在我面前显摆。在外人面前,他就成了个死牛筋,三锥子戳不出来一个响屁。就这么个人,他经常小看我,嫌我尿坑,又嫌我老饿得慌。我跟在他身后,闻见裤子上的尿被热炕蒸干后散发出的骚味,这让我臊得慌。风贴地皮地刮,被遍地的谷茬子撕扯开,发出尖啸,从我的裆里穿过,眨眼间刮上山梁,在一片老林子里呼啸。我担心风会刮进村里。好在这会儿是早晨六点多,村里人都睡得香。四面山灰麻麻亮,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传得很远,能听见沟对面的麻麻亮处传来十几里外的鸡鸣犬吠。我俩的手冻肿了,跟馒头似的,流着脓,脚裂着血裂子,让谷茬子戳得生疼。我想问我哥,继父为啥把我俩赶到田里拾牲口粪呢,但是,我见我哥用手抠冻硬了的牲口粪,胯边的那串钥匙哗哗地响,我心里就有了一个隐秘的想法。到底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听到钥匙哗哗地响,我几乎听不见风声了。

我说,哥,你挂串钥匙,能干个啥嘛。

哥哥用脚踹一砣冻硬了的牛粪,可能震得血裂子疼,他呲牙咧嘴地吸冷气,又哈出一团团白气,瞅我一眼,眼光凶狠,仿佛我弄疼了他。我并不怕他,反正他只是小看我,却不打我。

我又说,哥,让他看见你挂串钥匙,会捶你的。

拾你的粪。

他蹲下抠那砣牛粪,抠不动,又使劲摇了一会,这才拔起牛粪,带起一块冻土,闪着霜,很像根须。他举着那砣牛粪扔出去,牛粪砸在地上,发出冷硬的响声。他撵过去,又举着牛粪往出扔,砸得谷茬子响,那块冻土还长在牛粪上,反而看不清那是牛粪那是土了。

狗日的。他骂。

等它晒干了再捡嘛。

你拾你的。

他还扔着牛粪。我懒得理他了。可是,瞅他胯边的钥匙,我想起我俩在一处老院子的后院玩,他捡到了一串旧钥匙,赶忙擦净后往裤腰上一挂,就学继父走路的样子,扭扭胯,钥匙哗哗地响,走几步,头一昂,仿佛他身体里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自慰得很。临睡前,他把钥匙压在枕头下。再起来时,裤子都没穿,先把钥匙挂在裤腰带上。见到村里的孩子,他拿出钥匙,剔指甲缝里的泥垢。村里的孩子羡慕他那串钥匙,但是,我觉得,拿他跟继父比,他真的差远了。继父锁了的那孔窑里摆着两台面柜,炕上摆着两个大红木箱,红木箱旁边还摆一只小木箱。小木箱用染土布的红颜料染了,一看就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物件,土气,却是个土宝贝,放在那里,跟抹了黄泥的土窑很配,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就这些箱箱柜柜,却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全都挂了锁。我趁继父进去时偷看了几回,发现他把鸡蛋锁了,还有过年时炸的油食、蒸的包子和白馍,然后,他开了小红木箱的锁,翻一翻,看一看,又赶忙锁上。我怀疑过年时剩的糖果就锁在小红木箱里。继父锁了那么多好吃的,馋得我野猫一样四处找可吃的东西。灶房里有剩饭,但是,两扇木门的门轴戳在轴套里,门一开就会吱吱呀呀响,谁敢溜进去找吃的呢。好不容易等饭熟了,我刚端起碗,继父脸黑沉沉的,拿眼剜我俩,我就不敢往饱吃了。

我想,我娘该有把钥匙吧。经过观察,我发现,两个大红木箱有一个是我娘的,锁有两把钥匙,我娘带一把,继父带一把。其它锁的钥匙全由继父带着。灶房,还有我俩住的窑,逢农忙时上地干活,或者出门串亲戚,也锁,钥匙由继父带着。继父要出门,量出刚够我们吃的米面,卸下灶房和我俩住的那窑的钥匙,交给我娘。其它钥匙,继父断不会交给我娘的。继父一走,我俩可以畅开吃。我娘吃得很少,还总要余下点米面。我不关心这个。继父不在,我可以扒在挂了锁的那孔窑门上,然后从门缝往里看。一砖见方的天窗射进去一束光,钉在窑礃上,像一盏灯,晃眼,让我看不清窑里的东西。但是,我跟它们距离那么近,能闻见了它们的气味,尤其是糖果的气味,跟人在山里抽烟一样,远远就能闻见香味。那味和白馍和油食的气味不同,具有未知世界的神秘气息,是城市的气息。闻着它的味,我幻想不出那个世界的样子,还是禁不住要去幻想,仿佛我只有这个能力。那小红木箱身上散发着异域气味,让我感到,它既亲切,又新鲜、神秘。可惜的是,继父不常出门,守在家里,故意折磨我似的,让我日思夜想,看用什么办法才能进窑看看。时间长了,我没想到任何办法,这使我觉得,能进窑看看它们,我就满足了。我盼着继父能忘了锁门,可是,他每次出来,把窑门一关,铁门栓子哗一响,接着是锁响。不用看,我就知道,他会把锁好的锁拽一拽,再拽一拽。此刻,我瞅我哥胯边的那串钥匙,心里那个隐秘的想法随着心跳也试探着跳,带点犹疑,既让我紧张,又让我茫无头绪。

我问我哥,哥,你的钥匙,能开家里的锁吗。

我哥突然回头,盯住我,很警惕的样子。

你动乱子呢,要让他知道了,捶死咱俩。

你不说,他咋能晓得。

纸里包不住火。

我记得,继父经常说纸包不住火这句话,而且,我哥的眼光硬硬的,跟继父的目光很像。我不想再问他什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差不多拾半筐粪了,我哥又盯着我。

你没瞅见啥吧。

瞅见啥。

没瞅见就好。

瞅见啥嘛。

没啥,拾你的粪。

我冻得脸疼,耳朵烧,肚子也饿得像猫抓。若在平时,我会冲我哥抱怨,娘咋还没做熟饭嘛。此刻,我不想吱声,脑子冻僵了似的,在田里乱转,鼻涕流下来,用袖口一抹,袖口黑明瓦亮的,再闻着自己的尿臊味,这让我有点看不起自己。我哥见我这个样子,转到我身边,想说点啥。我知道他想哄我高兴。果然,我哥走两步,扭扭屁股,抬起腿,啪啪地拍拍裤边,再撩撩头发,回头看自己的脚印子。

咋样,像不像他。

我忙着擦鼻涕。老擦鼻涕,上嘴唇蜇得疼。

他继续学继父走路的架势,钥匙哗哗地响。听到钥匙响,我没心思笑,脑子里全是油食、白馍,还有小红木箱的香味,馋得我想咬舌头。我说,哥,我饿。我哥一下子泄气了,不扭屁股了,扭头朝我家的方向看。等他回头看我,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俩看见我爹的坟了。坟就在田垄下,长满了荒草,瑟瑟地响。坟边的地基本上让我继父旋完了。可以说,这是村里最寒酸的坟,跟别人家的坟比,别人家的坟都留了一大片坟场,我爹的坟边没有烧纸烧黑的一圈土,没有半截烧黑的葵花杆,那就是个土包,好像他不配有座坟。而此刻,这座坟一下子醒目起来。我哥瞅它一眼,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就像他曾对我说,我最烦看到它了,每次看到它,我就要想,咱娘跟的那个男人跟咱不亲。我也烦,尤其是跪在这个土堆前烧纸,继父会说,哥,你放心,我会把两个娃拉扯大的。口言里有平时少见的亲昵,说,你俩喊你爹,叫他找钱来。我俩喊不出口。因为平时,我俩管他叫爹。让我俩冲个土堆叫爹,像是考验,会让我俩一不小心就背叛了谁。我俩把这个土堆叫爹,回头又管他叫爹,自己也感到假惺惺的。吃饭时,他用眼睛剜我俩,我就感到,我是厚着脸皮到别人家蹭了一顿饭。有了这种想法后,我每次看见这座坟,感到很害怕,而且这个怕很奇怪的,让人骨头酥,头发晕,走路轻飘飘的,心虚,意味近于不祥。所以,我尽量躲着它。此刻,我突然看见它,觉得继父把好吃的全锁了,可能跟它有关。

我忙忙避开了。

这时,我娘终于站在院门畔喊我俩回去吃饭。她穿碎兰花袄,灰裤子,肚子比村里的女人肚子大,形同把做饭锅扣在肚皮上了。她喊了两声,慌忙进了院里。我看见,村里有些院门畔站着人,这些人都袖着手,嘴里一绺绺吐白气,就那样定定地瞅我俩,好像我俩是这个早晨唯一可看的风景,有值得玩味的地方。我才不管他们呢。这会儿,我盼着吃饭,又怕吃饭。但是,还是盼的成分多,怕的成分少。很快,我走到我哥的前边了。

我哥说,咱娘快生了。

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在说,饭又吃完了,没我俩吃的了。

我顶了他一句,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娘给他生个儿,咱俩得过啥日子,你晓得吗。

我不想跟他说这些事。拿这些事跟吃饭比,还是吃饭重要。我走得很快,进到村子,几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汉已经坐在墙根了,他们看我一眼,眼睛复又闭上,仿佛他们是从墙根长出来的,跟树,跟地上的荒草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站在院门畔的人看见我俩,有的躲进院里,没躲的人,尤其是女人,会笑着问我,吃了吗。我说,没呢。她会说,天天能吃饱吗。我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但常听人这么问我,我很烦。这时,从大路上窜出几个念书娃娃,跟我一般大,你推我搡地嘻闹着,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味道,说的不是土话,是我听不懂的洋话,要把我俩挤到路边似的并排走来。我哥一见他们,恨不得把粪筐扔了,低下头,走路像夹着尾巴似的,很快闪在路边,背对着他们。我敢瞅,却不知道,他们为啥那么快活,引得树上喜鹊叫,新鲜事要降临的惊喜意味。他们听见喜鹊叫,便朝大路上瞭。我想,他们也盼家里来亲戚,那样一来,家里腌的咸肉,鸡蛋,都会拿出来。就连炒土豆条,烙饼,会比平时油大。我更盼家里来人,吃得好不说,继父的眼神会比平时温和许多。结果,路上只有一个人赶驴驮水,蹄声,喷鼻声,水在木桶里晃动声,和人啾啾地赶驴声相杂,不紧不慢悠闲着走。这些声音反而让村庄更静了,有时连炊烟都像是有声音。这种静,却让我哥胯边的钥匙响得动静很大。虽说他临近院门时走得忧忧郁郁的,但是,钥匙的响声真的很大,让我不由得一阵心颤,仿佛我哥过早地暴露了我的秘密。进到院里,我见继父正拧草绳,一股干草淋湿的味道,还有呛人的旱烟味。

我放下筐,故意弄出响声,好让他看见。果然,他瞅见粪筐是满的,没瞅我,也没用眼睛剜我。

麻利吃,吃完了,把地垄下的雪背回来。

嗯。我答应得快,我哥没吱声。

再给牲口铡点草。

吃完饭,再派活嘛。我娘在窑里说话,听着像对着空水缸说话。

我哥拍了拍身上的土,斜眼剜继父,明显是嫌他在自家院里干活,尽捡苦轻的,常吃偏饭似的。因此,他走得咚咚的,腰边挂的钥匙响得更欢势了。我咽了口唾沫,又给我哥使眼色。那个死牛筋,眼皮翻了翻,嘴角一撇,被我的尿臊味薰烦了的样子,钥匙哗哗地响着,往灶房响去。继父听见了,瞅我哥胯边的那串钥匙,又急忙摸了摸胯边,他的那串钥匙响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钥匙,这才扔下草绳,往灶房走。我听见继父那串钥匙响,仿佛我会迷路,得跟紧他。他往窑里一站,半个窑黑了,我得努力辩认,才能看清,我哥刚端起碗,也刚蹲下,仰着脸,眼光直撅撅地盯着继父,有一股要把他顶出去的劲。继父又朝前跨了一步,满有把握地相信,我哥不敢怎么样,身子几乎挨到我哥的碗边了,看上去,他只需一抬手,就能给我哥一巴掌。我两耳嗡嗡的,却听见他说,你在哪拾翻的钥匙。我哥从生下来到现在只会眼光直撅撅地瞅人,嘴皮颤着说,咋啦。继父的话音略高了点,说,哪来的钥匙。我哥说,我在粮库的旮旯里拾翻的。继父说,你没拿那破玩意捅家里的锁吧。我哥依旧蹲着。继父这么一问,他可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半天不吱声。继父说,你聋了吗。我哥说,我捅哪个锁啦。继父说,哪个锁也不能捅,把锁捅坏了,难日弄了。要把钥匙拧断在锁眼里,看我不捶死你。记住,不敢捅锁。我哥不吭声了,急得我嗯了一声,仿佛我答应了,继父就不会没收钥匙。而我娘站在灶台边,瞅瞅我哥,又瞅瞅继父,双手捏住衣边往下拽,怕肚皮露出来似的。继父还盯住我哥,说,一个毛头娃娃,尻蛋子上挂串钥匙,那算咋回事。想当掌柜的了。我俩谁也不敢吭声了。我娘急忙说,就是个耍头子,什么掌箱子不掌柜的。继父说,你乘早把那破玩意撂下。我娘忙忙答应,你甭管了,有我呢。继父瞅娘,不大放心的样子,但他还是扭头走了,然后,他把灶房上的锁查看了,又到粮库,把粮库的锁也看了。我听见他走到我和哥住的地方,不由得想冷笑一下。我知道,那窑里的粮笆子是空的,只放些农具杂物,冷清清的。也正因为冷,我由不得想尿尿,又饿得慌。等他走到挂了锁的那孔窑门前,开了锁,就听不见声音了。我怀疑他在偷吃好吃的,心里有一股不平之气。当我想到小红木箱,心就砰砰地跳着,觉得想看小红木箱里锁的东西,就跟当地人说的顺口溜一样——等扫帚草草长成椽,锯成板,卖成钱,咱们再盘算。想到这,我听见,他锁好门,自然又拽了拽锁,走回来,站在灶房前,像灶房门上突然挂了个厚门帘。

我出趟门,你们该干嘛干嘛。

我嗯了一声。我哥用舌头搜嘴里的饭渣子,还没吃个美似的。我娘脸上全是雀斑。窑一黑,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双手捧着油乌嘛嘛的围裙,手一抖,围裙哗地垂下来。

你去哪。

你马上要生了,我得去找娘来伺候月子。

他的钥匙响着,很惬意,也霸道,很快就听不见了。这时,我觉得他离我远了,反而有点牵挂他了。说实话,平时他对我俩也好过。我娘去娘家串门,他会陪我俩睡,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摸摸我哥的头。摸我哥时,我哥就往后缩,直把头缩进被窝里。我也学我哥的样,用被子蒙住头。他又摸我俩的小鸡鸡。我哥反应激烈,简直就是拼命保护一个宝贝不让人抢的样子。我也抵抗他,不是因为痒得受不了,而是小鸡鸡翘起来了,这让我觉得,我像只狗似的,人一摸它,它就翘鸡鸡。继父嘿嘿一笑,说,快了,快了,再有十来年,你就该娶媳妇了。说完,他抽着旱烟,烟锅头明明灭灭的,一股呛人的味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早晨,我俩睁开眼睛,他翻我俩的衣裳,挨衣裳缝仔细地捉虱子,然后,他把虱子摁在炕沿上,用指甲碾,虱子啪啪地响,很解恨,不一会儿,炕沿上一片血红,还有虱子泛白的空皮皮。我俩穿上衣服,跟刚洗了澡一样神清气爽。但是,我俩总觉得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所以,每遇见人,我俩低着头,不吭声。村里人便说,这俩娃嘴秃。继父听了,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似乎别人在说他。再遇见人,他总先给人打招呼,明显不想让我俩难堪了。我俩跟村里的孩子玩,尤其跟我家关系不要好的人家孩子玩,弄不好,我俩会捶那家孩子。那家大人就会找上门向继父个说法,只有这时,继父才会捶我俩。我胆小,跑得快。我哥是个死牛筋,站着一动不动。继父捶他,他眼泪像钢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那家大人走后,他不理我哥,却笑咪咪的,眼神很暖和,瞅着我说,好样的。

这会儿,他已经走了,我就能赖在灶房不走了。灶房灶连炕,一直热乎乎的。坛坛罐罐黑而闪亮,那也是热乎乎的东西。饭味,烟火味,也是热味,让灶房像个热被窝。这么美的地方,由我娘和继父住着。炕围子糊的报纸,已成烟薰色。我曾看见,炕围子上有脚后跟蹬出的两个土窝窝,随后,我娘常把被褥摞在那个地方。我不关心这个。我在想,继父太享福了,他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这让我有种被剥夺感。我讨厌继父这两个字,也讨厌一家人还分谁亲谁不亲。想到这,我又不想呆在灶房了,而是想干点啥,或者找点啥,好克服这时有时无的恓惶感。这时,我娘一下子放松了,身子先挪到炕边,把肚子搁到炕沿上,再吭哧吭哧地往炕上爬,形同后腿不够尺寸的生物,吭哧声如同呻吟,那呻吟,活像她给锅里倒点水,炖一只盛剩饭的碗。看到她,我心烦意乱起来。我娘爬得费劲,扭头吭哧着说,我快累死了,你俩瞎了吗。我又讨厌她这种口气,觉得继父不使唤我俩,她也不会让我俩闲着。我哥瞅她的肚子,很厌恶地的样子,扭头走了。我也撵出去了。

我哥站在院门畔,瞭地垄下那十几个雪堆。不远处,就是我爹的坟。坟跟我们用木锨拍的雪堆一样,只是雪堆只能放几天,外壳一冻硬,就能用木锨铲起来,中间搂根绳,挂单肩背到窖里消水。说实话,我不想干这些活。背砣雪,雪沫子直往脖子里灌。背完雪,人的衣领上、头发梢、后脑勺全是冰凌子。而铡草,铡草人编了个顺口溜:一个鹰、一个鹞、一个按住一个跳。我俩一个人握铡把,一个人往铡口擩草,没成鹰,也没成鹞,反让尘土呛坏了,整个人像从土里钻出来的。我觉得,此刻,哥哥不该考虑咋干活,而是乘继父不在,娘又挺个大肚子躺在炕上,窑塌了她都懒得动的机会,用他那串钥匙试试,看能不能开开那孔窑上的锁。时间已近中午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决定着我能不能看到箱里柜里锁的东西。

想到这,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我说,哥,咱先不干活了,行不行。

他没瞅我,也没吱声。

我说,他早走远了,瞭不见咱了。

他还是不瞅我,也不吭声。

他不瞅我,我也不知道他咋了,心里忐忑,又气火。

我说,你楞了。

你屁都不懂,成天干咋唬个啥嘛。

咋啦嘛。我很烦他几锥子只能戳出一个屁的性格。

这时,他瞅着我说,你晓得我想干啥吗。

我哪晓得。

咱这个家,我不想呆了。

啊。但是,我并不吃惊。

咱去城里吧。

啊。这回,我吃了一惊。

我说,咋去啊,去了吃啥。

你就晓得个吃。

不晓得吃,咋活嘛。

他没吭声,瞅那孔挂了锁的窑。瞅了一会儿,他又盯住我。

那里面有钱,有很多的钱。

你咋晓得的。

我估摸的。

我不晓得有没有钱。我晓得,那里面锁着好吃的。

这回他没骂我,我松了一口气。他又朝那孔窑看。

要是能弄出钱,咱就能去城里了。

你想咋弄。

我的心又砰砰地跳。我觉得,他能主动干这事,如同我瞌睡遇了个枕头,心里一阵窃喜。同时,我也感到他想的是钱,我想的是好吃的。这样一对比,我突然觉得,我俩是亲兄弟,但是,他敢这么干,就说明,他比我胆大。

我说,你要用钥匙捅那个锁吗。

屁的用也没有。

你捅过。

你真楞了,旧钥匙能捅开锁吗。

你没捅过,咋晓得捅不开。

接着,我又说,哥,求你了,捅一哈试试嘛。

他瞅了瞅我,突然扭头朝那孔窑走去,一股旁若无人又无畏的神情,竟没向四处看,仿佛他不屑于四处看,反而是我鬼头鬼脑地四处看,发现四周没人,我才放心地瞅他。他卸下钥匙,随便捏了一把钥匙朝锁孔里插,一副老练的神情。天很冷,我捏紧双手,手心里已经有汗了。我所担心的不是我会怎么样,而是担心我哥,感觉就像我哥磨快了刀,正用指头试刀刃,我担心他一不留神会割破手指。不过,他很用心地开锁,又让我放心了。我已经忘了他开锁的目的,只是在想,他开了锁,我就能吃上油食、白馍,还有糖果。尤其是油食,清油炸冬麦面那特有的香味,似乎能恢复我的信心,让我觉得,这些吃食也有我的一份,我也是这家人的一员,可以忘了继父不亲,可以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想吃就吃,想笑就笑。等我看到糖果上那五颜六色的花糖纸时,闻着了它们与众不同的、来自未知世界的香味,我身上闪的就是那种颜色,散发的就是那种香味。

这时,我哥捅了我一下,说,不顶事。

我瞅我哥,他脸上没有失败的神色,很平静,是表演完了的样子。我慢慢回过神来,这才想,他是不是太心急了,或者是开锁的方式方法不对。

我说,咋会捅不开呢,你再捅。

没用,捅不开就捅不开。

让我捅。我觉得他哄了我。

他把钥匙递给我,没迟疑,反而是很坦然的样子,明显能看出,这事跟他没关系了,成了我的事了。我夺过钥匙,然后又挑了一把钥匙,眼睛几乎贴在锁孔上,很用心地把钥匙插进去,蛮有把握能开开的样子,小心地左拧拧右转转,反复试了几次,锁没有任何要开的迹象。我又试了几把钥匙,这些钥匙连插都插不进去,好像它们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已经没用了。我不甘心,又不想让我哥看见我开不开锁,只能装出还在开锁的样子,拧着锁芯里的钥匙,耳朵紧贴着锁,听钥匙在锁芯里转动的声音,仿佛我进到别人家里了,急着找一件东西,这翻翻,那摸摸,既希望着,又失望着,却还在找。钥匙转动的声音很正常,很有可能开开锁,开了一会儿,依旧开不开锁,这让我不由得怀疑,我不会开锁,或者说,正因为我怀疑自己,才开不开锁。我闻见窑里的阴气,还有陈木头味,开始着急了,也失去耐心了,真想一把扭断了钥匙。又拧了一会儿,我甚至想去墙角,虎虎地拎起那把旧斧头,咔地把锁砸了。但旧斧头锈得像滩晒干的鸡血,锈都生根了,把土也锈了一片。我觉得我没找它,就是它以无用的一面制止了我。我一下子没力气了,快站不住了,两手汗津津地捏着钥匙,手上一股铁锈味,甜腻腻的,又略带点恶心,闻得我很沮丧,也清醒了,知道自己身上也有股无用的气息,也像是废物的气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我哥说,咋样,没招了吧。我瞅他,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上去他经历过这种事,又略带点心疼我的意思,觉得他不该让我去开锁的。看到他的样子,不知为啥,我突然气愤了。我说,他说得对,你还是趁早扔了它吧。话刚脱口,我又喘着粗气说,你挂着它干啥,它有啥用,它屁的用也没啊。那一刻,我眼睛湿了,也突然有了不顾一切的蛮力,想也没想,就把钥匙扔出去了。

我哥动了一下,已经来得及动了,只是张着嘴,眼睁睁地瞅那串钥匙飞起来,闪了道弧光,一头扎进院中间的水窖里,那个准,让我觉得,我是瞅准了窖口才把它扔进去的。由于我没听到响声,我又觉得它不是铁的,而是羽毛什么做的。我哥也不相信,撵到窖边朝窖里看,看了一会儿,他又相信了,转回身,盯着我,我挑衅似的瞅着他,这又激怒了他,他两步并一步地跳将过来,喘着粗气,啥话也没说,朝我脑袋捶了一拳。我脑子嗡一声,没感到疼,而是觉得,我应该趁机大哭大闹的。所以,我既委屈又气愤地哭起来。没想到,我哥吓了一跳,赶忙用手捂住我的嘴。我反而哭得更凶了,挣脱他,哭得近于嚎了。我哥揪住我,一脸无法把控局面的焦虑,既恨又气,索性捶我,很用力地捶。我感不到疼,却不管不顾地哭,撒泼似的哭。他只顾捶我,要多狠心就多狠心,似乎他这样捶我,就能让我不哭。我解恨似的想,我就哭,就让你着急,让你怕我哭,好像他不是在捶我,而是用这种方式向我妥协。我不知道他捶了我多少下,反正不疼,也没跌倒。同时,我也觉得,这件事没法平息了,没有时间概念了,会一直这样失控下去,让我悲痛着什么,又挥霍着什么。当我俩扭打得身上发热了,脑门也上有汗了,我突然闻见我哥身上的气味了,这个味刚闻着有点腥,慢慢的,我闻到了一股土腥味。我不哭了,因为这个味我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我贪婪地闻这个味,突然想到,每缝下雨天,我俩会找个土酥软的地方挖洞洞,挖的时候满鼻子的土香味,能把人闻饱了。钻进洞洞后,洞洞塌了,就把我俩埋了,我俩嘻嘻哈哈地从酥土里钻出来,淋着雨,让雨把我俩洗干净,那样子应该跟刚出生的植物一样,看上去也嫩得醒目,绿得晃眼,闻着也肯定香喷喷的。而当我感到我哥的怀里热乎乎的,觉得我闻见的那股迅猛的土香味也热烘烘的,跟我俩睡的热炕热被窝的味一样。我俩睡在炕上,每次都得哥搂着我,我才能睡着。睡着后,我就尿炕了。我哥骂我没记性,老这样没出息。我很委屈地说,我明明跑到很远的地方尿了,咋能尿在炕上嘛。我哥不骂了,搂着我,让热炕蒸干我的尿。这让我俩身上有股热烘烘的骚味,谁也分不清是他的味还是我的味。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味比好吃的东西还香,感到既不孤单,心里慢慢踏实了,同时也不怎么饿了。

我不嚎了,钻进我哥的怀里。

我哥怀里那股热烘烘的腥味真香。闻见这股味,我想起继父打他时,他流下的眼泪就是这个味道。我曾经嫌他是个死牛筋,不知道跑。我哥说,我跑得比你快,我一跑,他准把你逮住了。想到这,我贪婪地闻着我哥身上的味道,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香味。

我哥盯着那门锁说,你等着,我以后一定要弄开它。

《朔方》2018年第3期目录

短篇小说

006 蓝天有多蓝 陈再见

015 去远方 李新立

022 代课的日子回族/马凤鸣

031 钥 匙 什 海

037 追捕一只恋爱中的犀牛 小托夫

046 老苟的狗事 计 虹

中篇小说  

053 总有烁石之光 杨仕芳

散文随笔  

074 《寒食帖》往事 杨 虎

084 浪 子 乌兰其木格

093 我的韭菜园子 回族/马雪花

098 流年里的村庄 回族/白 莹

104 你是一只孤独的船 杨 坚

诗 歌

108 火烧云(组诗) 周瑟瑟

112 想跟你谈谈关于秋天的感受(组诗) 张鲜明

115 新雪压着旧雪(组诗) 苏 黎

120 致同心(组诗) 回族/马晓麟

123 孤 村(外二首) 回族/咸国平

纪 实 

125 出租车上 回族/保剑君

悦 读 

134 随性阅读 陈超君

评 论 

139 《西夏史诗》初论:

史诗精神与灵魂意志的高度统一(下)荆 竹

150 时间之箭:阿舍的四张面孔 杨四海

——阿舍小说近作简评

访 谈 

159 努力用最洋的手法表现最土的东西

——马知遥访谈录

回族/马知遥 高传峰

译 作 

166 有妇之夫 [英国] 维克多·萨翁·普里切特

李冰明 李 昀 译

我与《朔方》 

172 我的文学之路 回族/马知遥

诗 词 

175 诗词十四首 宗 西 陈宗辉 许金平

薛建民 赵春光

彩插 · 宁夏六十年 

湖城秀色 摄影/勉春红

华灯初上 摄影/丁翔宇

微信编辑:蜗牛

主编:漠月

出品:朔方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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