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人生两题

（一）沦陷

我以为我一直住在城堡里。是的，城堡，一座宁静的城堡。阳光每天都很灿烂，没有风，没有乌云，没有雷电，没有雨雪冰霜。

从有知觉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住在城堡里。我心中充满幻想。我在等待，等待一个人一生当中需要等待的东西，或者事情。该来的，一定会来，我想。比如赫耳墨斯，比如维纳斯，比如阿佛洛狄特……

不知什么时候，我摸到了城堡的围墙。我想知道它的厚度，它的硬度，它的高度。我抚摩每一块砖。我抚摩砖与砖之间的每一道浆痕。我忽然发现，城堡并非密不透风。我触摸到了裂缝。一条裂缝，两条裂缝……裂缝越来越多。我的目光穿过缝隙。我感觉我被包围了。我陷入十面埋伏，我陷入草木皆兵。四周布满敌人，我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沦陷于是开始。唐朝在沦陷，宋朝在沦陷。再也听不到悲凄的元曲。明清小说里，再也没有荡气回肠的故事，再也没有楚楚可怜的人儿。鲍叔在沦陷，缇萦在沦陷，尾生在沦陷，岳飞在沦陷，卓文君在沦陷。琴弦断了，流水流走了，一盘棋下了一千年还没完。棋盘满是棋子，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我的赫耳墨斯在沦陷，我的维纳斯在沦陷，我的阿佛洛狄特在沦陷。宙斯在沦陷，阿波罗在沦陷，雅典娜在沦陷。

我以为我一直住在城堡里。其实，我在城堡之外。城内是城内，城内也是城外。里边就是外边，外边就是里边。城墙有什么用处？一缕轻风拂过，它已摇摇欲坠。我自己攻破了城堡。我没有敌人。我的敌人就是我。沦陷继续沦陷，永无休止，直到那把尖刀刺中我的心脏。我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依稀看见利刃上刻着两个字——人生。

（二）逃离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

我不愿意住在城堡里。我要逃离城堡。我飞快地奔跑。我看见很多人。我看见很多面孔。一个人是两个人，三个人，许许多多个人。一张脸，是两张脸，三张脸，许许多多张脸。

我飞快地奔跑。我和无穷无尽的人擦肩而过。无穷无尽的人，好像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张脸。每个人都一样，每张脸都一样。许多个人，是一个人。许多张脸，是一张脸。

没有铜琶铁板，大江已经东去。杨柳岸没有晓风，没有残月。我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拿着酒杯，没有人与我对饮。我飞快地奔跑。我逃到唐朝，逃到汉朝，逃到秦朝。我看见同一个人，同一张脸。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我如入无人之境，我如陷无物之阵。我逃到阪泉，逃到涿鹿，逃到马家窑。我逃到河姆渡，逃到仰韶，逃到蓝田。一个人，在磨石头。一个人，在树上筑巢。一个人，在钻木取火。一个人，在画八卦图。

我看见一群赤裸的人。我听到笑，我听到哭。我看见脸上的痛苦，我看见脸上的幸福。笑是笑，哭是哭。痛苦是痛苦，幸福是幸福。笑声里没有刀剑，泪水中没有骗局。痛苦没有幸福，幸福没有痛苦。

我被人群包围，却看不见人的存在。我讨厌城堡。我攻破城堡。我逃离城堡。我从城堡进入城堡。我逃无可逃。我回到真实的无人之境，我陷入真实的无物之阵。时间和空间充满虚伪，我看不见真实的人，我触摸不到真实的面孔。我愿意从一场真实的虚无开始。我青面獠牙，我茹毛饮血。没有人注意我。我独自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我要磨一块真实的石头，——即使我知道，亿万年以后，这块石头将被用来构筑城墙，垒成一座令人窒息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