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诗三要素

赏诗三要素

张福勋

现在写诗的人多了,与此相应的,赏诗也便成了人们提高自我涵养的一门很重要的课程。正应了几千年前孔子的那句话:“不读诗,无以言。”

怎么赏诗?说者云集,纷繁复杂。但整理一下,也就三点:知识积累;生活体验;辨证思维。

先说知识储备。

赏诗,是个慢工夫,细活计。以学来积累自己的学识,丰厚自己的学养,对于赏诗是尤为重要的条件。陆游说:“诗者果可谓之小技乎?学不通天人,行不能无愧于俯仰,果可以言诗乎?”(《渭南文集》卷十三:《答陆伯政上舍书》)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学诗、写诗的深切体会。只要一书不见,一物不识,一理不穷,都可能对理解诗、品鉴诗,造成不解、误解、曲解,甚至乱解的不良后果。这里我举一个例子,苏轼的《念奴娇》有“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几乎所有的诗词选本尤其是戏曲演出,都把这“羽扇”当成了一把极普通的羽毛扇。其实这“羽扇”是三国、魏晋时期名士所特有的叫做“麈”的“标配”装饰物。这个“麈”本为大鹿,其尾摇动,可指挥群鹿行动。将其毛做成上圆下平的扇子,执此可指授他人,显示你的地位和风度。在《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庄著)中有许多有关“麈尾”的记载。如《赏誉》59记:“丞相(王导)以麈尾指坐,呼何(充)共坐。”又《容止》8记王衍谈玄的时候,“恒提白玉柄麈尾”。《校笺》引《廿二史札记》说:“六朝人渭谈必用麈尾。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伤逝》10说王濛病重,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及亡,甚至“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就不足为奇了。

“麈尾”形似羽扇,上圆下平,附以长毫毛,是名流雅士的“标配”。相当于西洋人在十八、十九世纪那些上流社会人物男士手中的“文明棍儿”。慢慢就衍化成名流雅士们聚会、谈诗、间坐时手中必持之“雅器”。宋代欧阳修《送李留侯知郓州》:“玉麈谈诗四座倾。”南宋刘改之《送王简卿归天台》:“吟诗玉麈为谁挥?”这些士大夫们,就是坐在一起闲聊文学的时候,手中也要拿着一把“玉麈”。可知古时士人的习惯。

[宋]王得臣之《麈史》杂记,为什么所记北宋逸事之书籍,叫“麈”史呢?说明士人在谈诗(文)、谈事时,手中必持麈尾也。

王明清则有《挥麈前录》一书,更补“麈”之作用也。

所以苏东坡描述诸葛孔明于空城的城楼上执一把“羽扇”似的“麈尾”,指挥若定,退敌于千里之外,就是很自然的了。

作为大军事家的诸葛亮,于大军压境之际,坐在空城城楼之上,沉着稳定,谈笑自若,手中执麈,指挥若定,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其结果竞使围城敌军魂飞魄散,仓皇逃窜,最后溃不成军,灰飞烟灭!这是何等之气派!如果作其它扇子曲解、误解,不仅损害了孔明的形象塑造,也脱离了当时的时代特征。一字之知识,牵涉到整首词的鉴赏。

“学”之外,还有“行”。在诗词鉴赏活动中,生活体验,与读书一样,不可或缺,同样重要。

宋代和尚诗人惠洪批评王维所画《雪中芭蕉图》,认为王维犯了一个生活常识方面的错误:“雪里芭蕉失寒暑”(《题王维雪中芭蕉图》)。天寒地冻,哪来的芭蕉呢?但有人又反过来批评惠洪缺乏生活经验,大惊小怪!实际情况是岭外严冬大雪中“芭蕉自若,红蕉始开花”。(宋·朱新仲《猗觉寮杂记》)更有明朝人陆安甫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并不凋坏”(《蕞残录》),驳斥惠洪缺乏生活经历,犯了不懂装懂的鉴赏错误。遗憾的是和尚已经早死,不然就恨无地洞可钻了!

大才子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举了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生活体验的鲜活例证,如“凉生薄被脚先知”,反复说明了每个人的生活阅历和亲身体验,对于欣赏诗词的重要性。然后他根据此提出了一个很高的要求:“凡地(域)必须亲历。”要事事、处处“亲历”了。当然这很难做到。

可知,诗词的鉴赏,应该是知识加体验的全方位活动,所以大学者王渔洋在《然镫记闻》中提出了品鉴诗词的三个“要”:一要多读书,以涵养其学识;二要多历名山大川,以扩眼界;三要多亲名师益友,充其见闻,取其所长,补其所短。这些都是写诗赏诗人的共同感受。值得我们深思。

“辨证”我这里写成这个“辨”,强调的是辨别、分辨;而非辩论思维,需要长期训练。比如处理“虚”“实”关系的辨证,既不能太“实”,也不能太“虚”:太实了,板结了,不透气,让人呼吸不得,欣赏不得;但也不能太虚了,太虚让人觉得不真实,不敢相信。两头都不要过了头。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下)中,举出了六种由于没有处理好“虚”“实”之间的辨证关系,而落得了“失实”的毛病,值得我们加倍警惕:即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就说出行万里;;登陟培塿(小土坵),就比华(山)嵩(山);偶遇庸人,便颂人家良哲;以至于本居泉石,却怀遁世之思;出处欢愉,忽作穷途之哭等等,都是言过其“实”,跑出了轨道,让人哭笑不得,只好将其弃置于粪土之中了。

唐人有两句诗:“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本来是鸦翻(枫)叶动,却按下不说,却说是映照在叶上的夕阳动,这就需“跳过”了一层去欣赏,才有了味道。夕阳映照在枫叶上,立在枫叶上的鸦动了叶子,叶子上的夕阳影子也就跟着动了起来,让人觉着是夕阳动了,叶子才动,而不是鸦翻叶动。同样的,本来是(芦)花花明,却故意说是水明。因为花映在水中,是水映花;但花明,又使水觉得更明,这是花映水了。水映花,花映水,浑融境界,言有尽而意无穷也。靠的是丰富的联想,思维的辨证。影为虚,而水为实,吸虚化实,尝苦有甘,味从无味得来,在鉴赏学上是将死蛇弄活,化腐朽而为神奇了。

清代的冒葚原在《诗说》中,谆谆告诫诗人和鉴赏诗的人,在创作和进行鉴赏时,一定要在“是”与“不是”即“雅”与“俗”之间,把握好一个分寸,切勿犯“顾此失彼”的差错。而这些错误,在我看来,就是由于平时没有训练好辨证思维而造成的恶果。

比如片面追求“高华”,而跌入了“浮冒”;强调“沉郁”过了头,造成了“晦涩”;想要“雄壮”,而误入了“粗豪”;硬打磨“冲淡”,却造成了“寡薄”;将“诡僻”当成了“奇矫”;又将“庸腐”当成了“典则”;“老硬”不是“苍劲”;“嫩弱”也不是“秀润”;本来是“佻达”,硬说是“飘逸”;是“板滞”了,还以为是“质厚”;“雕绘”哪里是“精彩”;“鄙俚”就更不是“清真”了。

在“是”与“不是”之间,即“雅”与“俗”之间,一定要拿捏得当,使奇正相生,实而虚,死而活,开阖抑扬,各极其妙。

作者简介:

张福勋,1939年11月生,河北省定兴县人。已出版专著《陆游散论》(1993年)、《宋诗论集》、《古典文学论丛》(合著,2013年)、《全宋诗补阙》(2016年)等。有诗集《艾思诗存》、散文集《余事集》,诗文集《晚风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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