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流║刘诚龙:穷死不要“特别费”(杂文)
编辑絮语
“暗风流”是《毛白菜》微刊为特聘作家刘诚龙先生开辟的专栏。这也是《毛白菜》微刊自创刊以来特设的第一个名家专栏。本栏目刊发作家刘诚龙的杂文,亦褒亦贬,或庄或谐,又骂又爱,一句话: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本次刊发是是作家的杂文《穷死不要“特别费”》,切中时弊,发人深省。
另,上期本栏目因编辑粗心,栏目名误写成“暗流风”了!特向广大读者还有本栏目专栏作家刘诚龙先生致歉!
夜读王了一先生《领薪水》,不禁唏嘘。“薪水本来是一种客气的话,意思是说,你所得的俸给或报酬太菲薄了,只够买薪买水.....在抗战了7年的今日,薪水两字可真名副其实的话,那就是反了过来,名为薪水,实则不够买薪买水,三百元的正俸,不够每天买两担水,三千元的各种津贴,不够每天烧十斤碳或二十斤柴,开门七件事,还有六件没有着落。”这篇文章写于抗战时期,王先生时任西南联大教授,当是时,国民党为了敛财,趁国难之机大发纸币,通货膨胀十分厉害,使本来过着小康生活的教授们陷入困顿,闻一多先生的“月工资”发下来,只够一家吃十天,其余日子得靠典当衣服与书籍度日,其心良堪悲。王了一先生的感慨自然让众人感同身受,“自从读了领薪水,瞒人流去多少泪,所悲非为俸微事,惟叹国贱良心昧。”
西南联大教授的困顿生活一方面是因为国难当头,国家经济枯窘,另一方面也是国民党腐败所至,轻薄教授所至,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为了争取自己的生存权,进行了许多的抗争。1942年5月17日,教授们在《大公报》发表联名文章《我们对当前物价问题的意见》,要求当局正视教授们的生存,引起了很大反响,与此同时,西南联大又派了部分教授到重庆政府请愿,无果而终。但为了压制教授们的怒火,当局按照“擒敌先擒王”思路,决定在非常时期对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发给每月300元以上的特别办公费,按照这个划定的政策范围,西南联大大约30人可以享受“政府特别津贴”,有了这些银子,不管怎么样吧,这少数人虽然不能先“富裕”起来,起码是可以先“温饱”起来的了,这是一件“暖人心”的事啊,然而,出乎当局意料的是,这些“大学领导”一个也不买帐,西南联大的25位教授领导与联名请愿要增薪一样,他们联名上书不要津贴。这真让当局看不懂,要钱的是他们,不要钱的也是他们。没有骨气的人哪里能理解有骨气的呢?教授们在联名信上说了两点原因,一是当官只是义务,不可另外加薪;二是要发大家一起发,所有教师都要享受:“盖同人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于教课之外兼负一部分行政责任,亦视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冀任何权利......且际此非常时期,从事教育者无不艰苦备尝......当局尊师重道,应一视同仁。统筹维持,倘只瞻顾行政人员,恐失均平之谊。”联名上书的教授都是当时及以后声名很大的人物,有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文学系主任罗常培,商学院院长陈序经,政治学系主任张奚若,理学院院长吴有训......
在这里,教授们提出的两个“命题”放诸当下,实难理解,“国家”对行政人员或者说“领导同志”高看一眼厚爱一层,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应该感恩戴德才是,何况当时的领导是由教授们兼职的,莫说是第二职业吧,莫说是搞特殊化吧,更不用说搞腐败吧,最少也是教授的额外劳动,给予特别办公费,是一桩名正言顺的事。但教授们就是不要。教授治校是清华北大的老传统,我们现在对此还在津津回味,教授们当领导只是教课之外的一种义务,并不希冀任何权利,这是不是有点天方夜谈?但当时他们是这么认为的,西南联大的校长梅贻琦说:“教授是学校的主体,校长不过是率领职工给教授们搬搬椅子凳子的。”领导就是服务概念大概是梅先生首先提出来的吧。不想先温饱?不想先富裕?在以谁拿钱多谁就是好汉的今天,这也是难理喻的。不但现在,就是当时之当局也以为这是教授在作秀,在惺惺作态,你不要我也霸蛮要给你!教育部部长陈果夫又下了一纸命令,“仰乃造册请领,并转知应支公费各主管人员。此令。”要“强行”给教授领导发“红包”发“福利”,此令下达后,教授们仍然拒绝,校长梅贻琦也梗脖子:“该等愿本通甘苦之义,虽办公费较薪额加成数稍有增多,仍请不予支领,拟请不支发。”
对这一“特别费”风波,当时的西南联大教授费正清后来进行了深刻的解读:国民党委派陈果夫任教育部部长,给行政人员“送温暖”,“是加紧政治思想控制的一个步骤,它当即引起了北京来的那批开明教育家的不满。”国民党给大学领导们“特别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一种“非常经济”的收买手段,把几个人买了下来,通过这几个人再来驯服其他大众,这是最经济的。砸一笔钱,买通头领,不是一些人的惯用手法吗?捍卫思想自由,是历来士子们教授们生死以之的大事,真正的士子对这个问题是不含糊的。但是,我以为如此理解教授们,虽然立论高,但在某种程度上说,不能完全解释教授们拒绝“特别费”的真诚。事实上是,教授们不是不要钱,他们对“特别费”,只是要“费”,不要“特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领导身份“带头致富”,对他们而言,这不是光荣,而是耻辱,他们想的是大家一起温饱一起致富。同样是教授,同样是教书,他们觉得没有理由“先致富”。他们当时的思想确实如此。在五十年代北京一些大学的知名教授也曾经有过“不要钱”的“神话传说”,当时教授们的工资超出了一般劳动者,他们觉得很不安,于是联名向中央写信,说是中国的经济目前不很发达,我们当与国家同甘苦,同时,农民是一种劳动,工人是一种劳动,教授的劳动只是与工人农民分工不同,他们的劳动报酬高出许多,实在“不好意思”,因此主动请求中央给他们减薪。五十年代教授们的这种举动,也许没有其他过深的含义,他们有的只是真诚只是真心,是对大同社会的忘我期盼。现在若来“反思”,这是“平均主义”的“落后观念”,还是“不愿独享”的“先进品质”?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而是先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范仲淹给我们的“精神拷问”,对教授们来说,是先天下之富而富,还是先天下之穷而穷?国民党给教授们以“特别费”,大概也是国民党给教授们出的一个“道德试题”。
当然,我们现在不能动辄把这样的命题摆到教授面前。多劳多得,优劳优得,我们的观念必须与时俱进,但是这种观念的进步似乎也不可完全割断教授们士子们的“良心血脉”。现在我们的一些经济学家多次扬言:经济学家不必为大众发言。这话听来寒心。许多学者为弄钱,不择手段,这些事听来,也是寒心。前不久,看到了两则新闻,一则是:某大学聘请教授,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年薪200万,外加安家费若干,还给住房一套,这说明当前教授们的要价是越来越高了,不怕超出同人了,这或许不足非议,但与另一新闻当“套餐”来读,却让人有点异样的感觉,另则新闻是新华社的报道:今年高考结束,太谷一中陈力考分600多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可是他的父亲服毒自杀,原因是他不堪承受每年10000多的学费而走上绝路,新华社报道说,类似事例已经发生了许多起。我不知道,教授200多万的年薪,其中有多少是“陈力”们的父亲负担?教授的工资显然不全是学生的学费,但其中肯定有学生的学费,200多万年薪要多少学费呢?每所大学,教授成千上万,他们的开支都从哪里来?
有位知识分子说过:知识分子独自富裕是一种耻辱。这话让知识分子不会服气,“搞原子弹”的不先富,难道还要“卖茶叶蛋”的先富?如果知识分子独自富裕是知识分子的一种耻辱,那么让“卖茶叶蛋”的先富就是全社会的耻辱。确实,全社会应该尊重知识分子,应当说,现在知识分子应该是受到尊重了的,年薪200多万,谈不上高度尊重,但肯定不是“低度”尊重。现在的一个尴尬问题是:社会尊重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值不值得尊重了呢?孟先生说这话,我想肯定是站在知识分子是社会良心这个基础上来立论的,当一个社会很多人还在为基本生存奔命,还有一些人在为每年几千上万的学费而自杀的时候,“社会良心”应该有自己的“良心发现”,这也不是过高要求。一味追求高高在上的生活也确实不见得是太荣耀的事情。知识分子独自富裕是一种耻辱,这是孟先生对知识分子的一种道德期盼,而现在,有多少知识分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