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鲁迅:迅哥儿、大先生、世界人2
而今,关于鲁迅的研究,在现代学术撰写体例下,早已变得越来越精细,一些重大的突破,基本宣告完成。在此情形下,倒是涌现了许多极个性化的围绕鲁迅的讨论。这些讨论的主体人群,不是文学领域的专家学者,是互联网上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相較于探索作家的生平与他的思想变化过程,确立一个诸如“鲁迅与进化论”“鲁迅与尼采”的严肃课题,或是干脆直接、系统地阅读原著,大众仿佛更关心起作为“斜杠青年”的鲁迅的各种趣闻轶事、冷门掌故来。譬如,他称得上是民国数一数二的平面设计高手,亦为当时版画界的收藏第一人,晚年还曾大量搜购浮世绘作品。“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葛饰)北斋,现在则是(一立斋)广重,其次是(喜多川)歌麿的人物。”譬如,从他的字里行间,我辈吃客能迅速察觉到他其实很有美食家的潜质。“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顺斫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戛剑生杂记》)“朱蓬山、钱玄同来。张协和来。旧中秋也,烹鹜沽酒作夕餐,玄同饭后去。月色极佳。”(1917年9月30日鲁迅日记)“景宋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过的。……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马上日记》)“上海的居民,原就喜欢吃零食。假使留心一听,则屋外叫卖零食者,总是'实繁有徒’。桂花白糖伦教糕,猪油白糖莲心粥,虾肉馄饨面,芝麻香蕉,南洋芒果,西路(暹罗)蜜橘,瓜子大王,还有蜜饯,橄榄,等等。只要胃口好,可以从早晨直吃到半夜,但胃口不好也不妨,因为这又不比肥鱼大肉,分量原是很少的。那功效,据说,是在消闲之中,得养生之益,而且味道好。”(《零食》)
譬如,他专门钻研过脏话学,曾写了奇文《论“他妈的!”》,精心考据国骂的悠久历史。譬如,他的N场火力全开的论战,是不是凸显了他的多疑和激烈?譬如,章衣萍出版的《枕上随笔》说,鲁迅为了相思树“和猪斗过”(划重点:请高度注意“相思”二字);而此前一年,“广平少爷”的“嫩弟”(再往后,互相的称谓还将进化为“嫩棣棣”“小白象”“小刺猬”“小莲蓬”……)介入“女师大风潮”,种种亢奋表现,让钱稻荪亦不免“吃一惊,觉得他精神上有些异常”。譬如,鲁迅有个“宴之敖者”的怪笔名,据云其含义是:“宴从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陈潄渝《再谈鲁迅与周作人失和》)
他跟朱安“不圆房”的婚姻,他对京剧、中医等等有偏见,他属于第一批报名学习柔道的中国人,他会为了老母亲去买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美人恩》,他在海婴身上倾注无限宠溺……大先生恰是一片大大大大的瓜田,散发着芬芳浓甘的致命诱惑。
当然,最近这几年,鲁迅痛斥“资本家的乏走狗”,或更为大众所津津乐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一种智慧,他的文学和思想,是中国人知识结构的一部分;他是一种政治,关注“奴隶”“奴才”,愿青年人摆脱冷气,不装睡、不弯腰;他也是一种生活,斗士的刚性之外,不乏活泼的美。也许,中国是什么样的,就决定了鲁迅被人们“塑造”成什么样。
一个“世界人”的树人
鲁迅研究知名学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指出:“人们对鲁迅的认识,是多种多样的。他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接受,便是复杂的。你去看他学生的回忆录,看当时报刊对他的报道,包括他自己收藏的一些来信,我们可以发现,既有对鲁迅五体投地的崇拜者,也有平视之的,更有素昧平生却信口开河的……我认为,单纯地奉鲁迅为神,或是觉得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都算是认知的偏误。我想说,迄今为止,我们对于鲁迅的了解,仍旧是不够充分的;有很多东西,是大家不甚了了却又很重要的。”
郜元宝举例,“鲁迅花了大量时间从事文学翻译工作。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翻译作品和个人著作的篇数对比几近1:1。一般爱好鲁迅的读者,对他的翻译作品看得大概比较少,但是,作为研究鲁迅的学者,如果你不同样去深挖他的翻译作品,就很难进一步理解他的创作。鲁迅很重视翻译,认为翻译是运输精神食粮的航道,航道堵塞了,恐怕大家是会饿死的,会'由聋而哑’。顺带一提,就我所知,'精神食粮’这个说法,就是鲁迅在谈翻译的时候使用的概念”。
“另外一个,拿来主义。鲁迅甚至把自己比作普罗米修斯盗火。翻译的经验及感悟,'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我讲这一点,是想强调,鲁迅是具有世界眼光的现代中国人。从鸦片战争开始,一些仁人志士开眼看世界,到了鲁迅这一代,我们通过其翻译作品,其对各国文化的接触,可知何谓文化的巨人——吸收更多营养,原创愈加丰富。从前,有观点以为,鲁迅的翻译作品,常注重弱小、被压迫的民族;但我后来发现,这主要是他和周作人编译《域外小说集》时候的状态,我们不要忘了,注重弱小、被压迫民族的同时,鲁迅也关注着欧洲,包括意、法、德、英等国以及美国的文学。所以,他是一个和世界文化潮流息息相关的、开放型的现代中国作家。他挥着毛笔、穿着长衫,但实质上既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更是一个世界人——在此层面上,我们对他的了解是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