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遥望这工厂 | 郑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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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博士,骤然离去。

消息,是他女儿传来的。

她在电话那头说,叔叔你不要来,还有其他人。爸爸生前嘱咐:自己最后走,只要吃相不太难看,就是福。他走时,晚上躺下睡,早上没醒来,没发脾气,突发心脏病。正好七十岁整。

只能遥望,在这疫情似无时有的日子。打电话给诗人顾,他们一般年龄,读中学在一个班。顾说自己的文学细胞缘于他。他曾用一本本练习本,抄录一部部世界名著里的格言名句,经典古诗词。这些手抄练习本,在中学毕业前,都送给如获至宝的顾,并说:从此,我要去追求技术,科学救国。那年,中国爆炸第一颗氢弹,他“激动得要昏过去”。

这些年,他每年都会去医院,甚至住院几天,“调理旧损机器,清除发病隐患”,吃药,吊针,疏通淤塞的血管,然后似加了油的车,重新润滑启动。前几天,我和他联络,他说正加油呢,过几天出院。顾闻之,长叹,他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以前我们会相约,到顾所在的莘庄。他从老闵行过去,我开车从中环线金沙江路赶往,从城市两个不同方向到达。顾在莘庄找家饭店,点几样浓油赤酱上海味道的菜,边吃边聊。他一直以老闵行为家,顾生于老闵行移居在莘庄,我在老闵行工厂仅八年青葱岁月,现在却对往事很追忆。几十年前,莘庄只是上海市区和工业新城老闵行中间一个不起眼的乡镇,而现在,从老闵行出行到莘庄,坐公交或轨道交通,反似乡下人进城。每次聚会,我担心他身体,叮嘱他:笃悠悠,中饭前到即可。可每次都是他先到,还常在顾的办公楼下等我。倘在夏日,他脸上会爬满津津汗珠,汗衫衣服透湿,让我生出很重歉疚。

谈老闵行的事,却很少在老闵行,感觉那里渐次寂寥。而当年,那是个热火朝天的熔炉。我们在一家几千人的工厂,我锻工,他磨工,厂道沿路有树荫,隔一公里多,南北两个车间角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说,当年闻锻工车间有个诗人,写一诗:“啊,走过来了,走过来了,一张张,乌黑的脸庞;乌黑的脸庞,映满清晨漫天的霞光”……就想,锻工的活脏死累死,怎么写得这样色彩斑斓?这个写诗的,不是年少轻狂,便是吹牛不打底稿。

这诗我写的。

我也讲个当年他的故事:小时候家穷透,初中毕业到工厂第一天(是1968年秋),拿到厂里发的一个月五块钱的饭菜票,感恩得呜呜直哭。食堂吃第一顿饭,买一盆青菜,四分钱。然后向周围人公示:彻底翻身,金鸡(经济)独立(附加个生动的独立姿态)。以后自己吃自己,不吃父母啦。

彼此哈哈一笑。

我们许久不见,前两年再见。一见,要他证实件事。1977年后恢复高考,我后一年考中走人,告别工厂。之前则听说,恢复高考第一年,他就一考中的。几乎所有人视为新生的日子,他竟作出一个惊人之举:接受厂部对他的“恳切挽留”,不读大学了。我追问:当时到底图什么?他说,其他挽留他的话不说,但有关领导一句话让他扎心:你走,磨工车间主任位置,只能交给和你竞岗的老大学生了。他一蹦三尺高:“绝不可以!”

那个赐给他“工人博士”的交大毕业的老大学生?是,他们一直亦敌亦友。取号工人博士的意味,就是蔑视你这辈子没入大学门,技术发展走野路子。争吵,拍桌,骂粗,手指顶上脑门叫嚣:“你墨索里尼啊,你工人博士啊,你怎么总是有理啊?!”工人博士的尊号就此诞生。而他,就要死压这个正牌军的对手。他后来当上磨工车间主任,老大学生屈居副主任,他当总厂技术部部长,老大学生任副部长,二十多年如影随形。爽。

后悔过没?

他淡笑,不置可否。又觉得这一笑,滋味有点复杂,淡泊,无奈,自嘲,伴随过气的疲惫。长期,他是名制造轴承的技术工匠。以前造的轴承,有在拖拉机柴油机上的,再造到火箭飞机卫星上,还造到智能风力发电机上。2000年后,他负责攻关的是铁路轴承,身负压力,日夜不分,“人紧张得要死”。突然病来如山:大面积心肌梗死。那年,他53岁。就是说,距他第一天进厂到这场死里逃生的病,岁月不居了35年。

当医院把他救过来,初睁眼,有个镜头总在他眼前晃,是自己的劳动影像:他刚进厂在做第一个轴承产品,跟着屁不放一个话不说一句的师傅学手艺,师傅手一指嘴一努:去给轴承刮黄油加润滑剂——最低端的活。他身着新发的吊带工装服,一下一下刮,一下一下弯腰,一天一天重复——就这样开始做了工人阶级。然后,1971年,他刚满师,即获一项震惊全厂的荣誉:全市青工大比武,他获一等奖,奖金七元。

人一清醒,便想起老正兴饭店,“肚皮饿,想吃饭”。老闵行兰坪路上的老正兴,是一帮工人兄弟姐妹劳动后的餐饮据点。周末下班,徐汇区的人回徐家汇,虹口区的人回四川路,黄浦区的人到人民广场,杨浦区的人去江湾五角场,住老闵行的人回一号路。天落黑,叫上几个工友,到老正兴门店,褐黑的四方桌边坐定,一杯啤酒八分,一客生煎一角二分,再加几个冷盘热炒,吃香喝够。畅。

彻底想通。病愈那一年,他把工厂负责技术的重担抖落卸肩,交到老大学生——他大半生的老对手——手上,“他以后比我做得好许多。出身名牌大学,不是虚的。”总算,他俯首服输。

离开一个地方越长,越不敢亲历回望。老工厂在沪闵路边,其落户于此的厂龄,和他的年龄相仿。庞大的厂区体量,灰色的锯齿厂房一座挽起一座。退休十多年的工人博士说,回去干吗?遥望着就可以了。前几年还走过路过,门口是不认识的保安,眼睛瞪你时充满阶级斗争。靠着一条大河边的大烟囱早已炸落——标志性景观倒了,看啥。

算不算另类的近乡情怯?直到不久前的一天,又闻:我们共同呆过的这个厂,即将在老闵行消遁——梯度转移到更远的市郊远地。以后怀旧,无法见识熟稔的景物,而将面对一个盛大时尚的电子游艺场。

树根将被掘起挖除。我说,最后去望一眼?这次他没反对,还说要叫上另一个人——老大学生。那天我开车先接他,在老闵行江川路边,汽轮机厂对面的小区。他居家于此。他在一个四方木头亭子外等我,亭边一棵樟树,四散的枝干树叶形成浓荫。我在车内见他矮矬的形象,佝偻的肩背,方脸尚白,一头华发茂盛,黑框眼镜,笑启的双唇,露出两颗有点向外的上门牙,走路时,身形一瘸一瘸。然后去接老大学生——在电机厂附近的多层楼房。已届耄耋的老大学生也有不便:患严重的痛风和腰病,要坐轮椅,多讲几句话会气喘。上车时,老大学生的儿子要帮忙,小心翼翼将其挪上来。他们两个,同住老闵行,却十多年未见。那日眼睛互瞪,惊诧对方的沧桑模样。一路话少,却几番互相撞击对方的手背和肩。

现在这厂的总经理,外来人,五十岁不到,不识我们。我们上二楼,年长的总经办主任陪同,断后走。站在二楼的总经理展开手臂,示推拒状,“你们哪里来?二楼是领导办公重地。请坐楼下。”断后的主任忙趋前,解释。总经理听了,跺脚顿悟,“你就是工人博士啊!”可见他的名声及影响力,余响犹存。现在厂里的主力产品,利润之源,是全国东西南北铁道线上的铁路轴承。铁路轴承当年最关键的两大攻关项目的功臣:一个工人博士,一个老大学生。企业感激涕零:“现在,我们还在吃你们当年技术攻关成功后的红利。”并坦言,没这个铁路轴承,他们现在就要“食不果腹”。

那天告别工厂的意外收获,是送我们每人一大桶烧菜的葵花籽油,以示对“前人栽树”的感激。

对工人博士的突兀离去,老大学生先很长的沉默,后缓缓吐口气说:“我们总算一起回到了厂,了却一个心愿。很长时间,我们总在遥望这工厂。”

他们各自住在老闵行的家,距离大半辈子矻矻奉献的厂,三公里地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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