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前尘往事几多情
在众人眼里,爱仁是个幸运儿——
上世纪三十年代,她毕业于“摩尔堂天主教会女子学校”。此校,是一座红色砖木结构的哥特式建筑,由捷克建筑师邬达克设计,被称作“上海淑女名媛的摇篮”。著名的宋氏三姐妹,也曾在这儿就读。
在校时,为一位学姐当傧相。
被参加婚礼的陈家姆妈,一眼相中。
打听家世,上门提亲。
18岁,她坐着花轿,嫁给陈家长子占祥。
占祥,是雷士德工学院的毕业生,也是此校第一位考入“伦敦大学”的学生,出类拔萃。
结婚后,她生下长房长孙衍庆。
在那个母以子贵的年代,她是陈家当之无愧的大少奶奶。
一年后,丈夫去英留学,学业有成。
他追随制定战后“大伦敦规划”的导师阿博克隆比,参与英国南部三座城市的规划工作,备受瞩目。
不满三十岁的他,成为英国皇家规划师学会的第一位中国人。
有多少学姐学妹,都对爱仁心生艳羡。
好家庭,好丈夫,好儿子……,似乎女人一生的期盼,爱仁都拥有了。
美好的生活,在她面前,铺陈开来,期待她优雅地笑纳。
但上天的剧本,并不总是一马平川。
各人有各人的风景。
一
那是夏季的一个傍晚,身着湖蓝色麻纱长裙、白色线袜的爱仁,如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走进弄堂。
迎面的第一幢房子,听说新换了主人。
站在黑铁门前的,是一个高大英俊、身着白色海员制服的年轻男子。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猝不及防。
“砰”的一声,爱仁手中的墨水瓶,打破了这一宁静。
长裙、线袜,溅满蓝色墨迹。
白衣男子,疾步上前,躬身捡起碎片,无声离去。
再次对视的一瞬,爱仁双脸通红,夺路而逃。
回到家中,仍是心如撞鹿。
那一年,爱仁16岁。
白衣男子,是出海归来的远洋轮二副。
不时,他会出现在爱仁的视野里。
相对无言,但千言万语,眼神是藏不住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
爱仁文静美丽,三姑六婆涌入陶家。
陈家长子,脱颖而出。
白衣男子闻讯,在弄堂口外的街上,迎着放学归来的爱仁——
我有急事要对你说。
他直视着爱仁,不再沉默——
这儿不方便,一起喝杯咖啡吧!
鬼使神差,如同被人施咒,她竟点头答应了。
坐在咖啡屋里,爱仁回过神来。
听他说——
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感到肯定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是。
他边说,边把一只精致的羊皮小盒,呈至爱仁面前——
这是在阿姆斯特丹,为你买的。
盒子里,一条黑色丝带编制的项链;
胸坠,是枚象牙雕刻的小海螺。
——也许,在前世,你就是我要遇到的那个人。感谢上帝,让你成为我的邻家女儿。相信吧!这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我家很快就去向你父母提亲。我这次要走半年多,千万要等我。请求你!
爱仁连连点头,泪水奔涌而出。
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
二副家人,上门提亲。
但陶家父母,仍然认可陈家长子。
面对泪水滂沱的爱女,陶父规劝——
哪能嫁给水手?头别在裤带上的日子哪能过得下去?一生一世担惊受怕。不晓得今朝出门,明朝还会不会回家?那个后生的家里,还算靠得住。老话说,爷娘有不如自家有。祖上的万贯家财,总要吃光用光的。陈家大儿子学问好,雷士德多少学生参加英国留学生考试,人家考了第一名。本事长在身上,一生一世吃不完用不尽的。
陶母抚着女儿的头,怜惜着,补充道——
爷娘会害自家亲生女儿吗?爷娘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还长。等你自己有了小囡,就晓得了爷娘的苦心,长辈的眼光不会错的。
爱仁仍是泪水涟涟,期盼着二副归来。
望穿秋水。
最终,披上嫁衣的她,嫁与了陈家长子。
二副,仍无踪影。
婚后的爱仁,每次回娘家,总是心生愧疚。
对二副,她有太多的心绪难平。
归家的路,竟因为他,视作畏途。
儿子满月后,爱仁带子归家。
一进弄堂口,第一幢房子的大门四敞,花圈密密麻麻。
他难道出事了?
无言的直觉,让爱仁心如刀绞。
果然,是他病逝了——
远洋归航,得知爱仁已嫁,便寡言鲜语,低烧不退,咯血。
一年之后,油尽灯灭。
当夜,爱仁双臂,无法动弹。
稍一用力,如万剑穿心。
为满月的儿子哺乳,都不能够。
陶父速请德国医生海根伯尔,前来诊断。
身体并无外伤,只能是心灵。
经验老到的医生,单独与爱仁恳谈。
哽咽难言,连掩面哭泣都做不到的她,泪涕交流,叙述……
医生长叹——
精神遭遇重创时,人体某些部位的神经根受到强烈刺激,出现无菌性水肿。肿胀的神经根穿越椎管时,空间变得相对狭窄,被挤压的神经根就会导致它所掌管的肢体或器官功能消失、削弱等等。
敬业的医生,每天来为爱仁注射。
一周后,爱仁双臂,可以活动。
但心病难医。
医生只能开导——
人死不能复生,你为他痛不欲生,不解决任何问题。你是一个母亲,为了儿子,你要活下去!只有你自己,才能帮助自己走出来……
终归,二副的病逝,是爱仁心中,永远的痛。
二
占祥与爱仁,由双方父母,拍板定夺,定下终身。
对于遵从父母之命,结婚生子,占祥这样认为——
我是长子,父母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我怎么能给弟妹们做一个不孝的榜样?20岁的我,没经历过爱情,结婚应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好交代。
进入陈家的爱仁,作为长房长媳,按时向公婆请安奉茶,对小叔小姑(占祥手足八人,两个妹妹,五个弟弟)谦和有礼,对佣人宽厚善待,与丈夫更是相敬如宾。
婚前,占祥就收到了“伦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婚后,他天天泡图书馆,废寝忘食。
夫妇两人,促膝谈心式交流,几乎没有。
爱仁从不多言,占祥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两人都年轻,都在磨合中。
爱仁刚过门不久,虹口的家,就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化为废墟,
所幸,一家大小,无一伤亡。
可当年相中儿媳的婆婆,口出怨言——
哪晓得前脚进门,后脚招来血光之灾,作孽作孽!
经过女佣,有意无意的传言,
爱仁,竟成了婆婆心中的灾星。
委屈,不平,爱仁表面虽是淡淡的,但内心免不了耿耿于怀。
1938年8月,丈夫占祥,乘船离沪,去英留学。
爱仁带着刚刚满月的儿子,留在上海,与陈氏大家庭朝夕相处。
陈家上下,二十余口人——公公、三位婆婆、五位小叔、两个妯娌及四个孩子,两个未成年的小姑,加上爱仁母子,再算上车夫、佣人,一起住在三层楼的石库门房子里。
刚开始,占祥留英,总有信来。
随着二战爆发,邮路不畅,家中再也接不到异国来信。
后来,连陈父因脑溢血病逝的消息,也无法告之占祥。
作为妻子的爱仁,忧心焦虑。
最牵挂爱仁的,还是亲生母亲。
陶父陶莲舟,在上海承包着租界“火政处救火会”的膳食供应。
品质上乘,可口新鲜,陶父的生意,财源滚滚。
大笔的资金,陶父陆续投入“冠生园”、“梅林公司”、“义利食品公司”,成为股东,效益可观。
因为陶母,只生有两个女儿,
陶父思子心切,娶了两房姨太太。
只是,新娶的两房,都不生育。
陶父在妻子面前,坍了面子。
但对于发妻及两个女儿的一切花销,从来都是关照有加。
陶母独居华屋,日子出奇的俭省。
爱仁每次不告而归,母亲的饭桌,经常只有雪菜炒毛豆、蒸咸鱼等家常菜。
衍庆两岁时,作为外婆的陶母,把孩子十多岁时要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长裤、短裤、长衣、短衣,皮夹克,黑书包,不一而足。
爱仁直怪姆妈太心急,还有十多年呢!
陶母,悠悠道来——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姆妈多准备一点,你将来就多省一点心。以后小囡大了,哪样东西不要钞票去买?姆妈不在了,有谁会来帮你……
爱仁心潮难平。
婚后的她,才深知母亲的苦衷。
爱仁的外公,是法租界的高级警官,黑白两道,均有交往。
陶父陶莲舟,独自一人,来到上海打拼。
自身努力,再加上岳丈扶持,风生水起。
婚后的他,与一广东女子约会,深夜不归。
陶母无处话凄凉。
自己是独生女儿,娘家父母,若得知实情,定会酿起轩然大波;
膝下的两个女儿,年龄尚小,又怎能加上这份苦涩?
无奈、泪水和哀伤,日积月累,吞噬着她的健康。
陶母四十岁出头,死于伤寒。
爱仁,失去了疼她爱她的母亲。
外面,烽火连天;
异国他乡的丈夫,音信全无。
只有年幼的儿子,伴着爱仁,等待丈夫的归来。
八年,弹指一挥间。
衍庆,已是一名小学生了。
三
1946年初冬,一天下午,爱仁从外回家,往日嘈杂的房屋,一片寂静。
只见两个女佣,一边收拾鸡鱼,一边闲聊。
看着大少奶奶,默然进来,竟不知所措。
原来,占祥今天已到上海,全家人同去迎接。
阔别八年,望眼欲穿。
可丈夫归来,竟对妻子,封锁消息。
爱仁心中,千刀万绞。
婚姻,显然已是一地鸡毛了。
镇定之下,爱仁求助闺蜜叶剑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叶带着司机,接上爱仁母子,开始在机场、码头,一路寻找。
一无所得。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爱仁牵着儿子的手,走进陈家客厅。
一家老少,静肃站立。
占祥,跪在老父遗像面前,叩首低泣。
八年了,爱仁见到朝思暮想的丈夫;
当占祥把儿子抱入怀中时,衍庆凄厉的哭声,震颤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八年了,多想有一个爸爸;
八年了,多想叫一声爸爸;
八年了,终于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何等模样了。
衍庆心里,难以压抑的苦楚,今日在父亲怀中,化作呐喊。
夜深了,母子两人,难以入眠。
占祥一直没有上楼,只在楼下,与家人说话。
忽然,三小叔一声吼,震天动地——
你一走八年,大阿嫂一手把衍庆带大,啥地方对不起你?一个女人家,八年没伸手要过陈家一文钱,多要强的女人!大阿嫂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晓得吗?你为老婆、儿子尽过一点责任吗?陈家怎么出你这样的的男人?滚回去!滚回自己房间困觉去!
话音刚落,三小叔敲开房门,把衍庆抱走。
占祥本想借宿弟弟房间,却被痛骂一顿,回到妻子房中。
原来,占祥归国,身边还有一位红颜知己柔丝.黛。
此时,她被安置在国际饭店。
这也正是陈家上下,对爱仁封锁消息的缘由。
爱仁,蒙在鼓中。
那一夜,爱仁一言不发,只是哭得死去活来。
陈家管吃管住,儿媳的一切开支自理。
儿子学费,母子两人的花销,年节的应酬,打点下人们的红包……,哪一样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嫁妆丰厚,可那是死水,花完就没;
母亲已逝,父亲还有两房姨太太。
母在,家在;
母亡,那个陶家,已没有回去的味道了。
其他妯娌,有丈夫可倚。
可自己的夫君,一去八年,自己带着儿子,没向陈家要过一枚铜板;
千盼万盼,终于归来;
却好似陌路,怎不伤心?
面对妻子,占祥不知所措。
本来想好摊牌的一番话,无论如何张不开嘴。
那位英国姑娘,与他相濡以沫。
因为他,背井离乡,踏上完全陌生的土地。
那一夜,也是在上海唯一的一夜,爱仁怀孕了。
生下一对双胞胎姐妹,只是妹妹,在出生七天后,黄连中毒而亡。
剩下的姐姐,就是长女愉庆。这是后话。
四
占祥的留英生涯,是在硝烟炮火中度过。
德国飞机,对英国伦敦、利物浦等重要城市狂轰乱炸。
警报响起,人们四散奔逃。
一次,占祥随人群奔跑,在路边一个弹坑就地卧倒。
忽然发现,一个英国姑娘,慌乱间抱着树干,不知所措。
占祥大喊一声“卧倒”,将她拖倒在地。
她,就是柔丝.黛,两人相识。
再见面时,是一次婚礼。
占祥是男傧相,不期而遇的柔丝.黛,竟是女傧相。
命运的大手,实在匪夷所思。
两人相谈,很是投机。
美丽的英国姑娘,执意要与中国男子合影留念。
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如果你是今天的新郎,我会无怨无悔地做你的新娘。
占祥一笑而过。
在国内,他有妻子,有儿子。
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感,也令他不为所动。
柔丝.黛,也知他有家室。
但她并不在意。
只是,当爱情真正来临时,人力是无法把持的。
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与无助,饱受着战争的血腥残酷,占祥的情感,穿越了底线。
一边是家庭和责任,一边是共患难的柔丝.黛。
进退维谷。
收到“北平规划”的聘书,占祥回国,这是他心中的一个梦想。
柔丝.黛毅然决然,随他归国。
回国后,国民政府内政部,任命占祥为营造司简派正工程师。
同时,兼任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主讲城市规划学。
工作地点,主要在南京。
柔丝.黛也在南京,在英国使馆教育处供职。
现实的尴尬,占祥无法忍受。
爱情与婚姻,何去何从,他要作一选择。
一个月后,两人同到上海出差。
占祥约了爱仁,在英国驻上海领事馆见面。
妻子的直觉,总是最敏感。
八年来的只言片语,她能感到丈夫的心,已离她远去。
领事馆外,芳草浓荫;
爱仁心中,废墟一片。
最后通牒,应是最终的答案。
柔丝.黛正在别处,处理一桩公事。
占祥以“父母包办婚姻”为由,向妻子提出离婚——
她从没向我索取过婚姻。正因为如此,她坚决不要孩子。可我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无论怎样选择,我都会伤到其中一个。我和她在一起患难六年,可你我在一起的时间才一年,而且还是被父母包办的婚姻强扭在一起的。
爱仁,静静地听着。
听到“公平”二字,她瞬间激动起来——
你是只会伤到其中一个吗?难道衍庆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就不受伤害?我一个人苦撑了八年,只盼望儿子也能和别家小囡一样,叫一声爸爸!女人一生中最光鲜的八年,是一清二白地守候着丈夫。我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你呢?!
占祥无言以对。
这时,柔丝.黛出现了。
爱仁的直觉,告诉她——
这就是抢走她丈夫的那个人。
尽管心中怒火,呼呼欲出,她还是提醒自己——
万万不可失态,不可像个毫无见识的泼妇。
占祥硬着头皮,为两人作了介绍。
柔丝.黛向爱仁伸出手,很热情地说——
我很高兴认识你,陈太太!
爱仁毕竟也是摩尔堂的毕业生,英文对话,足以应对。
占祥离场,在两个女人的“交锋”中,柔丝.黛表示——
你和我,都是好女人。我们三个都是好人,都很无辜,也很无奈。查理(占祥的英文名字),是个好男人,一个最好的中国男人。
抢了别人的丈夫,竟说自己是个好女人。
此言一出,爱仁感觉这个女人,如此不可理喻。
她按下火气,听到她不曾知道的——
从1937年到1945年,查理为英国电台及民间团体,做过五百多场关于中国人抗战的讲演;
查理为素昧平生的中国海员争取利益,组织了中国海员俱乐部;
查理动员在英的中国留学生做义工,为海员担任文化课教员;
在利物浦建筑学院,查理当选为学院历史上第一任由中国人担任的学生会主席;
查理以真诚和智慧,化解了在英进修的波兰飞行员,与英国学生的剧烈冲突,成为学院校史上的佳话;
二战结束后,在伦敦举行第一届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世界民主青年同盟大会”,查理代表中国学生参加,并戏剧性担任了大会常设主席团副主席;
查理追随制定战后“大伦敦规划”的导师阿博克隆比,参与英国南部三座城市的规划工作,好评如潮;
不满三十岁的查理,成为英国皇家规划师学会的第一位中国人……
柔丝.黛口口声声中的查理,是那么出类拔萃,简直就是偶像级人物。
而爱仁,竟对自己的丈夫一无所知。
了解丈夫,竟从一个异邦女人口中。
是悲哀,抑或是讽刺?
爱仁外面平静如初,内心沸腾如火。
当她静静思量之下——
我想要的丈夫,应该是个最寻常的人。认认真真做学问、老老实实做人就足够了 。如果我当时与他一起去了英国,两人肯定会吵得不可开交。家里出钱供他读书,可他怎么爱管闲事?这个柔丝.黛,与他真是一对!
怒火平息,爱仁收起激愤,心中暗想——
不就是离婚吗?我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在闺蜜叶剑秋的建议下,投资期货,本金翻了几番),能够抚养儿子。
对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低三下四,不是我的风格!
当然,离婚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还要和爹爹商量。
一场暴风骤雨,转眼风平浪静。
爱仁心中,自有主张。
偏偏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总不能又生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吧!可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耗尽年华,又太自轻自贱了。
爱仁何去何从,一个艰难的选择。
回到娘家,她向父亲坦承,自己想要离婚。
陶父,大发雷霆。
上海滩,陶莲舟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女儿要离婚,坍不起这个台。
他警告女儿——
你一定要离,先去登报纸声明,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从此也莫要姓陶了!
随即,陶父召来占祥,电闪雷鸣的怒斥、恩威并重的诱导——
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我女儿明媒正娶,你出国八年,她侍奉公婆,辛苦教子,恪守妇道,何罪之有?你若敢不仁不义,休要怪我手下无情,我会叫你生不如死……
于是,一场离婚之战,偃旗息鼓。
占祥,继续在爱情与婚姻面前,纠结着。
他在上海与南京两地之间,奔走,为了儿子,为了新添的女儿。
爱仁心中,一片苦海。
五
1949年暮春,导师阿博克隆比,应港督相邀,来做香港规划。
他立即电告占祥,希望昔日的弟子,助他一臂之力。
就像当年,两人共同制定伦敦南部三个城市的战后规划一样。
占祥答应了,决定飞赴香港。
那个雨夜,共产党军队进驻上海。
大雨中露宿街头安睡的战士,未有任何惊扰,让众多市民震惊。
北平规划,始终是占祥挥之不去的梦想。
他决定取消香港之行,导师在电话中久久沉默。
阿博克隆比,目光如炬。
政权更替,他深知——
占祥是个充满想象力和理想主义的规划师,但他的官场知识等于零。如果置身于法制荒芜社会,他也许会一无所知地葬身漩涡急流。
之后,导师请柔丝.黛,劝说占祥来港。
但占祥,心意已定。
在信仰与情感发生冲突时,柔丝.黛理智地选择信仰。
她毅然选择回国。
告别的日子,到了。
占祥带着女儿愉庆,来了。
这是一个悲痛的场景——
柔丝.黛哭了,无声地哭了。她爱这个最好的中国男人……
愉庆也哭了,终于柔丝.黛抱起愉庆,泣不成声……
临别前夕,她把丘吉尔在二战中的演讲文集《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送给占祥。
也许,她是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共同度过的战争岁月。
在共和国成立的第一个十月,占祥带着全家,来到北京,开始他的规划之梦。
他和爱仁,相继又育有次子陈方、次女弥尔、三子宪庆。
七口之家,其乐融融。
在西单横二条的住所,连续十年,
每在圣诞节前夕,占祥总会收到一个来自英国的包裹——
里面永远是不变的四双羊毛男袜,淡黄色的;
两套本色羊毛衫羊毛裤;
永远夹着一只白色信封,右上角一朵凸印出来的白玫瑰,信封里面是一张年年一样的中式宣纸信笺;
上面空无一字,唯有一株淡淡的墨竹,凄寂而孤傲地在信笺的一角,伸展着自己的枝叶……
这是柔丝.黛寄来的礼物。
此番心意谁能知?
每在这时,爱仁总是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只有孩子们,看着爸爸打开包裹,好奇而欣喜。
1957年,占祥成为中国建筑界头号右派。
1959年,陈家搬离西单横二条。
已是右派的占祥,不可能、也不允许再与国外有任何联系。
自此,他再也没能收到柔丝.黛的包裹。
最后的一缕柔丝,断了。
六
1957年夏天,成为右派的占祥,不知经过多少次批斗大会。
女儿愉庆,清晰记得——
那个酷暑难当的盛夏,每次得知父亲第二天要去参加批斗大会,母亲就提起熨斗,仔仔细细地为父亲熨烫洗净的纺绸衬衣、府绸西裤,连手帕、棉纱袜都熨得平平整整。
出门前,母亲为父亲递上擦得一尘不染的皮凉鞋,裤袋里揣上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随手揩一揩,别叫人家看见汗答答滴。”
母亲用上海话轻声叮咛着,好像父亲不是去受批判,而是去参加什么授奖大会。
疾风知劲草。
在风雨飘摇的岁月,占祥何其有幸?
1958年,占祥被送去昌平附近的沙岭绿化基地,劳动改造。
他和一群接受改造的右派,每天上山去挖“鱼鳞坑”种树。
占祥,曾对爱仁说——
在沙岭无休无止的劳作和批斗中,站在滚烫的岩壁上,望着脚下的千丈沟壑,多少次想到过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但每次眼前总会升起孩子们稚嫩的面孔,亮起儿女们期盼的目光,再就是妻子用柔韧的双肩支撑的家。无论多黑暗多寒冷的夜晚,家里的灯火永远照着回家的路。
好妻子,一生的财富。
1979年,占祥离开工作25年的北京建筑设计院,调入中国城建总局城市规划研究院。
国内一家建筑公司,准备在香港注册公司,想借用占祥的英国建筑师执照。
占祥回答——
会员资格是永久性的,但执照并非永久性的。英联邦的执照必须年年交执照费,我30年没缴费了,那个执照早过期了!
来人解释——
我们已查过,你的执照年费是按时缴的,根本未过期!
天方夜谭,占祥心中暗想。
可来人坚持,事实确实如此。
后来,占祥查明——
30年来,确实有人为他年年缴费,是一英国人,是柔丝.黛。
如果没有这次借用执照的事情,占祥永远不会知道。
再见柔丝.黛,是1984年,占祥学术访问英国。
那一年,占祥68岁。
三十五年后的重逢,百感交集。
酒会上,柔丝.黛银色的晚礼服长裙,简洁得体;身材依旧窈窕颀长,只是当年栗色的头发,化作了满头霜雪……
往事回思如细雨。
为占祥连续缴费,她只字不提。
占祥感谢。
她只笑着,摆摆手——
不值一提。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最美好的感情,没有刻意的痕迹,而是已经融入了一颦一笑,
一举一动之间,融入了每一寸光阴……
占祥与英国老同学,相聚,方知——
这次学术访问,也是柔丝.黛一手策划的。她一直担任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资深官员,事业有成。
同时,占祥更吃惊于她终生未婚。
对此,柔丝.黛风轻云淡——
被爱是一种幸福,去爱更是一种幸福。被爱是未知数,去爱却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爱是一种能力,是由自己来感受的。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与被爱的人无关。无所求地去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是最自由的爱,也最不会受到伤害。
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每字每句,重得让占祥无法承受——
为了北平规划,为了男人事业,放弃爱情,也放弃过家庭,结果一事无成,三败俱伤……
再回首,已是泪流满襟。
爱仁晚年,对着长女愉庆,说起当年柏拉图式的初恋,感慨——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坎坷。这都是在还我欠下的情债。人家以命相许,我不曾以命相报;丈夫负情于我,冥冥之中是还报我负情于他。世上的果报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点侥幸都存不得。
爱仁辞世后不久,占祥也伴她而去。
只是占祥,永远不知妻子心底的秘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人间相逢莫说苦,多少故事不由人。
只问,前尘往事几多情?
承诺无数,抵不过一声我陪你;千言万语,莫过于一句我懂你。
本文由佳易博览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