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露

弦月挂在院子的上空。碧蓝的天，深邃如一口幽井。微风吹过，树梢发出轻曳的颤巍声。

月亮何时升起，又何时移到院子的上空？

凉风有信,白露如期而至。虫声先变调了。蛐蛐躲在草丛，凉啊凉啊，密一阵，疏一阵。蝉的声音变低沉了，那种声嘶力竭后的沙哑，仿佛不胜秋风。“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大雁南归，燕子北去，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白露注定是含着轻愁的。

那个黄昏，我在院子外的野畈中辨认一种叫“鸡腿根”的药草。据说这种药草止血止痢又止痛，把它敷在溃烂的疮疡上，能快速收敛创口。

那时候，我对疮疡情有独钟。《灵枢》“寒气化为热，热胜则腐肉，肉腐则为脓，脓不泻则烂筋，筋烂则伤骨，骨伤则髓消”的说教，我当倒头经一样咀嚼，对这种层层递进和演变的论点，坚信不疑。我常常将它们郑重写进病案的辨证分析中。拉虎皮做大旗，仿佛有了这样的升华，再顽固的疮疡，也被理直气壮吓到。

实际上，面对血腥的现实，理论常无限苍白。我听人说，这种叫“鸡腿根”的药草，入秋，汁液正饱蘸，此时采用，打烂敷在创口，药效最优。但我并不认识这种面青背白，叶柄和叶根长着白色绵毛的野草，只是按照一位老先生比划的大样，在河埂和地埂上寻觅。

落日像一张烤黄的煎饼，挂在山峁。有那么十几二十分钟，我觉得时间是凝滞的。秋色苍青，田野空旷，挂在山峁的煎饼，仿佛正在烟熏火烤，色、香、味随着流霞渗溢到口边。如果可能，真想爬上山尖，一口把它吞了。但仅仅只是有这样一个念头，那煎饼越摊越薄，越薄越缺边，苍凉的日头，渐次沉浸到山坳的深处。走走停停中，我在堤埂上找到了几棵像这样的草，满怀喜悦。

秋风刮在脚后跟，打得鞋帮咣当咣当响。

日头落下去，夜色，纸糊似的，让镇子和村庄葱茏起来。

月亮是从东山那边过来的。东山是一个实际存在又可以自由想象的方位，那里的烟火气息，隐在缥缈的云层深处。郭沫若诗：灯台明灭东山上，月栉依稀碧落中。栉的本义是梳子篦子，弯月如栉，无论此刻东山有没有灯光闪烁，一样应景。

一向喧闹的院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幽空。数十间住着各种痛的病房，邀约似的，一样静寂。灯光暗淡中，各种痛被酣梦暂时带走了。时光从来没有永恒过，但假若时光真的可以停滞在某一刻永恒，对于多数被院子框住的人，此刻大概是不二选择。过了此刻，谁也不知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

我也是被一张纸，框在这个院子的人。好几年了，它既捆住了我的脚步，也束缚了我的思想。只有夜深人静，对着空明的月，和月下淡淡的风，我那习惯的僵滞，才得以慢慢融通。

一位熟悉院子历史的前辈告诉我，在院子成为院子之前，这儿是一座庙。在庙成为庙之前，这儿是一段坍塌的城墙。在城墙成为城墙之前，这儿又是一座庙。再往前追溯，庙有可能是建在一片坟场上，当然也不排除是一处良田。

前辈在潮湿不平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或许想到唾沫并不是好东西，用右脚板摩挲了几个来回，接着说：城墙是和尚布施的，拆了自己的庙。布施的和尚不知所终。一说吊死在一棵白果树下，死因与一只绣花鞋有关。城墙是跑长毛那年坍塌的。长毛就是从这儿撕破一个口子，攻城掠地，杀人放火。长毛灭迹了若干年，又成为一座庙。再往后，作为四旧的庙，没有存在的必要，众人异口同声，破庙为院……

破破烂烂的院子，一石一砖都是历史。

这段掌故带给我的直接后遗症是，在这座院子的某个阴暗而又潮湿的房间，我后来反复做同样一个噩梦，一个脖子长得出奇的和尚，手拿一根金灿灿的禅杖，旁若无人在眼前飘忽。我战战兢兢想问他一句话，每每这个时刻，惊出一身冷汗。

在这座院子里，我成为众生相中的一个。当然，我看到了艰难的生。再硬朗的生命，在病痛的气焰面前，不自觉先矮了三分。同样，也看惯了容易的死。抿一小口有机磷农药，就可以一命呜呼。

死不过是一口气。但实际上我们知道，一口气工夫，又可能有多种结局。

这儿是生死场。我感动生命的坚韧，也嗟吁那些不闭眼的魂灵。生死场上，希望与失望，悲和喜，轮番上演。

大变革时代，置身这样一个行业，让人五味杂陈。

若干年后，在县中医院，遇到一位从省城下来的中药教授。他刚刚从大河河堤采药回来，摆弄手中的药草，我看到草茎上的白色绵毛，似曾相识。他说，翻白草，对Ⅱ型糖尿病很有效，他们想做这样一个课题。后来，读《本草纲目》，无意中发现整个大明时期，吾邑最大的官宦刘松石竟然也记载了它。《本草纲目》引刘松石《保寿堂方》：“疮溃烂，端午日午时采翻白草，洗收。每用一握，煎汤盆盛，围住熏洗，效。”原来，最好的采摘时节是端午。

人事音书漫寂寥。许多年时光就这样流走。

旧时风俗，饮过白露的水，百穴通泰，蘸过白露的珠，眼睛明亮。回望过去，我看见了从前的影子，却无法真切认出，哪个影子属于自己。

（2021年9月5日，白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