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貌不扬者

世道既变，文亦因之，审美具有时代性，由精英阶层所引导，则为一朝之气象，虽如此，尚无以丑为美时代出现。自古以貌取人，圣人不能免，澹台灭明额低口窄，鼻梁塌陷，天生异像，孔子不愿收其为徒。

庞统因浓眉掀鼻、黑面短髯、面容古怪，而不被孙权重用；钟馗因佝偻背驼、黧面虬鬓、五官不正，而不被科举录取。晏子长不足六尺，貌不出众，李贺倒是身高七尺，却是面色青黑，眉目耸拔，长相奇丑，人称鬼头。《世说新语》述左思：“思貌丑悴，不持仪饰，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陆机本想也写篇《三都赋》，但见左赋，几绝叹服，遂辍笔。胡适忆王国维：“他的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且衣食住居，漫不经心，虽如此，粹然儒者风度。

国外大致也如此。安徒生、梵高即属此类，人不貌相，二人皆所在领域天才人物，童心未泯，天性善良，均终生未娶，“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乃知貌取人，山鸡误为凤，抱才不遇，无所表见，乃素常状态，然个人的尊严与体面，均源自个人的努力与坚持。无人能以直线的方式行走，走得虽慢，不肯后退。曲波个头不高，身体瘦削，腿有残疾，有人纳闷：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何以在深山老林剿匪？其貌不扬，但总有所扬，麻子榨油，黑豆喂牛，即便等闲之业，可至卓荦之域。正如贫困者不可感谢贫困，此般成就之取得，丑陋者不必为此感谢丑陋。相貌堂堂，鹤立鸡群，也会倍受排挤，因貌美而得祸者，与因丑陋受害，一种人生，两样悲情，出发点不同，结局类似。无论底版如何，嫉妒心会让一个人变得狰狞不堪。西子捧心，愈增其妍，无盐则万万不可。

世间之人，并非个个拥有美的条件，美丑均衡，一如贤愚分布。己德律己，公德束公，貌丑者自谦有碍观瞻，实则无关他人，莫言尝言：“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哪有那么多的云蒸霞蔚，前途似锦，其貌不扬者，较之一副好皮囊者，需付出更多代价，也无端排除了许多的打扰。穷不走亲，富不还乡，丑陋者既不愿走亲，也不愿还乡。满街俊男靓女，裘马翩翩，衣冠楚楚，丑男陋女则躲在僻静处，专研一门，厚积薄发，遂有相貌与成就反比现象之发生。与“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不同，你不避之，其避你。

子诟其父，妇谇其姑，骨肉乖离，友朋相诈，较之行为丑陋，容貌磕碜或仅限于视觉。三十岁前的相貌，父母所赐，三十岁后的模样，属于自己。美也罢，丑也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莫说作为外壳的容貌，岁月可以改变一切。为迂为拙，为俚为狷，言谈举止事关音容相貌，气质则由修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