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鬼神

感鬼神
作者:周冠钧
鬼神这东西,不论东方西方,一直极有市场。咱们的古人大多深信不疑。最直接的产物便是宗教。当人类无法以自己的智慧,对一些自然或者社会现象给出合理答案时,便只能选择这样一种看似无奈,却也最堂皇的解释了。有了鬼神,这个世界忽然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诡异中夹杂着玄妙,让人越发琢磨不透。尽管,智者大可一笑了之;但从道德和艺术层面看,怀一点敬鬼神之心,也许更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有时,我们甚至不能不感谢鬼神,似乎有了它,我们人类的游戏才有了更高的尺度和鉴别方式。
“感鬼神”,也许并不是我们老祖宗的口头禅,但至少是怀着敬畏之心的心理崇拜。能使鬼神感,看起来不容易,但古人好象很在行。除却巫术宣扬的那些无所不及的妄诞外,我更在意古人在艺术领域的感觉上与鬼神“打通”。也许,“感鬼神”就象一只旅行大箱子,箱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服饰、物品。所幸,这只大箱子不是“潘多拉的盒子”。我们不必担惊受怕,尽可以去打开它把玩之。
人是万物之灵,照理应能“感鬼神”,不过,却要讲条件。似乎,在鬼神面前,人是渺小的,是单薄的,能使鬼神感动,需要非常的力量。《列子·黄帝篇》曰:“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看来,我们先人对诚信的认识确实出乎寻常。清人汪琬《烈妇周氏墓表》中记载,“然则匹妇虽微,及其精诚所激,往往动天地,泣鬼神,何可忽也?”也对这种精神礼赞不绝。皇帝老儿代天行命,已经被神化,有不少却也惑于“鬼神”,疏于“苍生”。这好象是个悖论。但更显鬼神的“魅力”了。于是,书生们便有想法了,你看李商隐写贾长沙的句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对汉文帝的微词。
“感鬼神”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诗。中国是诗的国度,在几千年历史中,诗歌一直没有中断过它继承和发展的脉络。抒情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因而最优先承载着“感鬼神”的任务。早在诗经《毛诗序》中,古人就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这样说来,通过诗让鬼神感发兴会,表达了古人近乎图腾崇拜的愿望和期待,也是对诗歌作用和功能的一种解析。南朝的《诗品序》也说“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继续沿袭了这样的定位。到了唐朝,对“感鬼神”的陈述,不仅出现在文论里,而且频繁在诗文里现身。贾岛说:“诗有三格:一曰情,二曰意,三曰事。情格一。耿介曰情。外感于中而形于言,动天地,感鬼神,无出于情,三格中情最切也。”分明把“感鬼神”归结于缘情所感了。杜甫形容李白的诗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韩愈《荆潭唱和诗序》“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都是把诗的好坏看成是能否“感鬼神”,实在是为“感鬼神”戴上了更大更高的帽子。此后各个时代诗“感鬼神”之音依然纷繁不绝。有赞诗水平的,元好问《陶然集诗序》“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有论诗的功用的,朱彝尊说“诗之为教,其效至于动天地,感鬼神”;也有说诗的情感的,黄宗羲言“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感鬼神”成了中国礼赞抒情诗歌的滥觞。
“感鬼神”不但是诗歌的任务,也是古诗的姊妹——音乐的使命。正如《诗大序》所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叹嗟饮之,嗟饮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所以,古诗和音乐,其实在中国古人审美情感和标准中是相通相融的。至高水平的古诗和音乐,都脱离技巧本身的束缚,都是形而上的,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因此,对音乐来讲,“感鬼神”无非也是一种心灵的交流。王溥《唐会要》云:“夫乐者,动天地,感鬼神。移风易俗,布德施化。重犬戎之曲,不足以移风也。非宫商之度,不足以易俗也。无八佾之制,不足以布德也。非六代之乐,不足以施化也。四者无一。何以教人。”可见,“感鬼神”的音乐和诗在本质上也是一致的。看看刘向说琴“凡鼓琴,有七例:一曰明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风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声调,六曰流文雅,七曰善传授”,我们更能明白,“感鬼神”其实是古人对艺术的膜拜神通。当嵇康临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而弹,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之际,想必他一定超然生死了,奏一曲《广陵散》,难道不可以泣鬼神吗?杜甫《丽人行》中云“箫鼓哀吟感鬼神“,说到底,也是形容了音乐的震撼力。曲子是音乐和诗歌的结合,照样也可感鬼神。对后人推崇的《琵琶记》,据《南词叙录》载:“相传,则诚坐卧—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常夜坐自歌,二烛忽合而为一,交辉久之乃解。好事者以其妙感鬼神,为创瑞光楼旌之。”虽是神化之,却也反映人们心中的鬼神情结。甚至对啸声,古人也赞叹它有通神的魔力,西晋成公绥《啸赋》言“玄妙足以通神悟灵”,唐朝孙广《啸旨》则说“啸之清可以感鬼神”。看来,感鬼神真的无所不在啊。
传统艺术中的“感鬼神”,其实更多是精神层面的。鬼神,无人所见;却似乎又穷形尽相。按照聊斋上的描述,大多恐怖、骇人、怪异,不能不说“丑”不可极。而《说文解字》“丑”字(醜)本意就是如鬼。于是,在自然界中,石头成了审“丑”而美的代表。皮日休《咏太湖石》“厥状复若何,鬼工不可图”,牛僧孺“掀蹲龙虎斗,挟怪鬼神惊”,金君卿“巉顽累叠百千状,人兽鬼魅相仿佛”等等,就是极尽描写之能事,展示“丑”石如鬼神的形象。当然,以鬼怪题奇石,不过说明在传统审美中那种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表现力而已。历史上如米颠拜石那样的艺术痴狂,的确也不是一般艺术家所能达到的审美境界。石如鬼,鬼如石,互为感发,不正是我们内心深处一种悄然涌动的暗流吗?
我没有“感鬼神”的经历和体验,即便我的那些文字,我也不敢奢望它们能“感鬼神”。自然,这些,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它们能够感动自己。夜深的时候,我涂鸦,我兴奋,我快乐。也许,我的潜意识里,偶尔有那么些模糊、朦胧的影象。是鬼神吗?我不知道,索性随它去了,继续着我的游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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