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一碗油泼面背后的奋斗史
原标题:人物|一碗油泼面背后的奋斗史
南京大学来自陕西的师生,没有人不知道地铁站边上的西安面馆。吃一碗滋啦作响的油泼面,既饱肚子,又解乡愁。
周六早晨七点,和园许多店铺还紧闭着大门,张博的岳父已经坐在面馆后门开始择菜。一小时后,张博开车载着店员一起到达,这已成为面馆的定式,一天的工作从此展开。两位店员在厨房里烧水、和面,张博炒菜、炖肉,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五点是面馆逐渐忙碌起来的时刻。夜晚,几个顾客零星坐着,说话声听得清晰。收银台后的张博略显疲态,聊聊微信,打一局和平精英,不时闭眼休息。透过厨房玻璃映出的身影耷拉着脑袋,店员的脊背因为久站画出一道弧线。“一份油泼面!”听到张博的喊叫,他们揉揉眼睛继续煮面。
离家闯荡
张博
张博,西安面馆老板,陕西商洛人,微信昵称“浪人张”。尽管生活颠簸曲折,闯荡的人生在2003年前并不在他的规划当中。
“在农村,大人都忙着干活,也没人管你。”农村家庭以田为重,直到初中,张博都未受到家长的管控,在外玩耍取代了上学,成为他14岁的日常 ,“今天到这玩,明天到那玩,到学校老是挨批,就不愿意去学校。成绩也不差,就是不想上学。”
台球是他回忆起那段时期的一个名词,另一个名词是打架。“出去闹就经常打架,”张博回忆,闹事之后会被民警教育,时间一长便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当兵怕吃苦,想着那些进城打工的人回来的时候穿得又好又干净,就想着要不出来打工吧。”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初中肄业,随同乡前往南京打工。
第一次独自打拼,张博在同乡开的面馆里做小工,工资不高,住宿环境也很简陋。“最早说的是一个月给200,但最后四个月一共给了187。当时不结工资,这钱还是我后来找他要的。”这家位于夫子庙旁琵琶巷的餐厅,比 “西安面馆”面积稍大,附带一层阁楼。14岁的他没有煮面的本领,只能在店里做一些洗碗洗菜的杂活,晚上就住在店里,“下班搞完卫生把门一栓,桌子推开就睡地上。”
南京的夏天容不下清凉,汗珠一颗挤着一颗逃出,挣扎着带走体内的热量。为了节省电费,老板不让员工晚上开空调,店员们也不敢私自打开,几个人只得在桌板上熬过夜晚。后来店铺旁的工地路边常有人纳凉过夜,和外地民工一样,那里变成了张博的新“住处”。“晚上我就拿张凉席到马路上睡,脖子下面枕个拖鞋。当时大家都那样,路上全是人。”张博说。
小男孩年轻力壮,没过多久,他就被老板派去新承包的食堂干活。小伙子跑得快,尽管毛毛躁躁,被油水滑倒以后照样爬起来干活。在食堂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住在没有床铺的出租屋里,在地上躺到窗外泛白。年轻既是他拼搏的资本,也让他成为时常被打骂的对象,艰苦乏味的差事总是落在他头上。
“那时候小,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张博回忆道,窗口给每位顾客都附赠煎蛋,在食堂的日子里,那些赠品都出自他手,“中午大家休息的时候我得煎鸡蛋,一煎就是两个小时。”
一次运送食材,他不慎被自行车撞伤,左手打上了石膏固定。这并没有给他换来休息的机会,绑着石膏行动不便,他只能单手端面。老板娘却冷嘲热讽,说他“影响市容”。“被骂了我就不给他帮忙了,白天就在夫子庙的来燕桥上坐着,趁老板老板娘不在的时候回去吃面,一天就吃一碗面。”这样过了两天,他拆掉石膏离开了这家餐馆,在山西路另一个老乡的店里谋了一份差事,工资一个月300元。工作两个月后,感到打工的生活过于艰苦,他最终从南京回到了老家。
四处谋生
回家后,父母托关系安排张博回到原来的初中读书。安逸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张博便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翘课、打架、在学校门口打台球。习惯了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厌烦了学校的管束,张博便想要再次“出门”。然而,这个想法遭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
高昂的路费是父母拒绝张博的原因之一。张博回忆,在高铁尚不发达的年代,一张来往南京-西安汽车票要154元。对处在陕西农村,靠做农活维持生计的张博父母而言,这是个不小的负担。
学习艰难的他重燃要出去的念头,偷了母亲的四百块钱后,一个人踏出家门。当他攥着四百块钱,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去哪?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张博微微一笑:“那时候胆子也大,就一个人在国道边等车,等到了一辆大巴车”。售票员问他:
“你要去哪?”
“你这车开到哪?”
“安徽。”
“那就去安徽。”
八百多公里的距离,仅车程就要十几个小时。到了合肥,张博下了车。
去哪?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问题。在合肥汽车站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他听到一阵乡音——街上有一桌人在打牌,玩的正是商洛老家的 “挑红四”(音)。身处异地遇见老乡,张博不再生怯,搭起话来。
“你们去哪?”
“去南京。”他们答道。
老乡的亲戚刚刚嫁到南京的汤泉镇,在张博的要求下,他们带着他一同离开。在老乡家住的3天,每天都是婚庆宴席,这让习惯了打工苦生活的张博既是喜悦,又有些不适。
“我当时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第四天,张博正准备偷偷溜走时,老乡也要离开,他们又问张博:
就这样,张博来到江浦县,即今天的南京市浦口区。之前在面馆学到的捞面手艺派上了用场,老乡将他引荐到一家面馆——老板是南京本地人,每个月给张博400块,安排住宿。一边打工,张博也跟着店里的师傅学手艺。2004年,手机尚属新兴事物,一部二手翻盖手机1200元,相当于张博当时三个月的工资。“年轻人好面子,还总想着和老家的‘兄弟们’打电话”,他咬咬牙买下一部。
手艺学成后,他去了另一家店里做上了师傅。几个月过去,老东家店里的师傅离开,张博又被店主叫回去帮忙。
面馆的窗口不大,一般用来传话
成为师傅后,他不再需要工作到十点半,也无需睡在店里的地上捱到天明。每晚八点,老板亲自来店里工作,张博也就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为了消解夜晚的寂寞,他买了一辆三轮车在江浦县载客,一趟收1块钱,每天晚上拉到12点,能赚二、三十元,与当时的工资相比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月收入随着业绩变化,从七百元到一千一百元不等。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以后,他选择离开南京去西安。
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下,他在一家茶舍做吧台服务员,不包食宿,每月工资六百元。虽比不上在南京的收入,一块五一碗米线、一块钱一份肉夹馍的低生活成本也能让他每个月有不少结余。不像在南京每天靠骑三轮车载客消磨时间,他会在网吧玩大话西游,“和同事一起练的一个号,几个人的工资都充进去了。结果练了两年多的号被盗了。”从那之后,张博再也没打过网游。
在茶舍工作时,他认识了做服务员的妻子。工作两年多后,张博被父母叫到运城河津市帮忙,亲戚在这里的生意需要熟人照料。“当时年轻也没有主见,父母一叫就(和女朋友一起)过去了,也没想太多。”他们在河津一家市场摆摊卖小吃,起初卖面和面皮,经营午餐和晚餐。“煮面是在南京学的,面皮我们陕西人都会做。”后来,他和房东学会了做煎饼,于是小吃摊的业务拓展到了三餐。在河津的两年里,摊面收支相抵,没有留下太多积蓄。
工作两年后,张博借了四千元回老家与妻子完婚。随后,他和妻子一起去浙江一家配件厂里打工,用六个月的时间还清了结婚的债务。距离春节还有两个月,张博不想太早回家,他想到了分别四年多的南京。
“就想回去看看。”
他安排怀孕的妻子先回家,自己又在一家老乡的店里帮忙做了两个月。
有了孩子,日常开销与日俱增,摆摊的收入逐渐不能满足家庭的需求。在孩子一岁多时,他们回了老家——张博在县城里摆地摊,妻子开了一家童装店。伴随着孩子长大,面对饮食、教育等各方面的压力,这种工作方式无法为张博带来满意的积蓄,“在县城里的收入是有天花板的,”思前想后,张博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还是去南京吧。”
西安面馆
最早到南京时,张博的妻子和孩子还都留在老家,他通过熟人的介绍在雨花台区的园区食堂打工。依照张博的说法,当时那家食堂经营状况并不好,安排他接手小吃窗口后,档口的营业额才出现了增长。
工作几个月后,张博熟悉了独立经营一家餐馆的全套流程,便产生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他向老板提出离职,老板表示公司缺人手,不希望他离开,挽留之际也抛给他一个问题——启动资金。这让张博感到意外,“我原来以为开店哪怕没钱,只要有手就行的。”后来老板提出一个折中方案:由张博经营一个独立窗口,自负盈亏,只需按月支付水电租金等费用。
张博获得了自由发挥的机会,没有考虑太多便同意了。然而,这项口头承诺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并未兑现,张博仍做着以前的工作。张博下定决心,再次向老板提出辞职,这一次他才得到了一个日营业额不足千元左右的窗口。经营这家窗口的四个月里,他把孩子留在了老家,带妻子到窗口帮忙,一共投入了11万元人民币,平均每天超过900元。
四个月的时间,窗口的日营业额不断增长,这样稳步地盈利让张博感到安心,也让他充满干劲。然而,窗口营业额的增长吸引了老板的注意,他提出要把收益抽成8%。老板这时的无端要求对努力攒钱的张博来说触及了底线。他在经营期间为了攒下日后出走的资金,格外注意日常开支,因为烟瘾大,一天要抽一包烟,张博选择了最便宜的烟。“抽烟都只抽5块钱一包的红河。”老板临时变卦让张博感到失望,他决定结清账款离开。
临近关店,店员正在洗碗
四个月20万的营业额,为张博带来了9万元的积蓄。2009年,普通店面一年的租金是3到4万元,张博用9万元的价格在东南门租下了一间精装店面,节省时间的同时也规避了将来处理设备的问题。无奈的是,半年后店面面临拆迁,这家店的利润仅仅填补了投入的成本,并没有留下积蓄。他不得不离开重新寻找店面。
新店面在新街口,紧挨着两栋写字楼,租金一年十万且需要自己装修。张博租下这家店铺后又精装一番,前后一共投入了31.5万元,其中有16万是以父母的名义在农村信用社申请的低息贷款。两栋写字楼里数目庞大的员工为这家面馆带来了巨大收益,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回了本。经营面馆的三年间,张博有了30万积蓄。可惜好景不长,新街口昂贵的租金迫使写字楼里的公司纷纷迁往位于郊区的产业园,这让张博店里营业额大幅缩水,迫使他寻求新的出路。
一连两年的时间,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店铺,一家人的花销迅速消耗着存款。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西安面馆开张。
他第一次到南大和园是在停业后的第一年,当时帮朋友来这里运货,并没有对这里的店铺产生兴趣。到了第二年,一位老乡将这家店铺介绍给他——店铺很小,租金很高,一年要20万,老乡不敢接手,便询问张博想不想试试。此时张博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除了接手别无选择。他借钱盘下这家店铺,“赌一把。”
现在这家店每个月的毛利有8万元,这让张博撑过了疫情的冲击。在疫期情间,员工的工资也是按照正常水平支付——四个员工一个月3万元。“都是老弟兄了,我困难的时候他们陪着我,我不挣钱了不能让他们吃亏。”他的店里四个员工中,有两个曾经在新街口的那家店为他工作,在筹备西安面馆时,一声招呼就跟着过来。
闲暇时,店员会看看手机
店里的师傅似乎没有像张博最早在南京时那样出去自立门户——“这两年开店的成本增加了,开店很难赚钱。”离开的员工中很多都转了行,一些人在闯荡之后选择重回餐饮业,张博说,“他们都还是会来找我”。
他计划明年去开一家分店,派店里的一个员工过去打点,工资照发的同时跟员工合伙经营,保证工作动力。“总不能让他们一直打工吧。”张博笑了笑说。
屋外是绵绵不绝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的寒意让行人有些战栗,店门的玻璃上起了一层白雾。店里坐满了客人,他们享用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穿着短袖的店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十点半,“西安面馆”四个字褪去黄色灯光的环绕,门外的街道悄悄地暗了。
采写|张 灏 地球科学与资源环境类2020级本科生
刘骁奔 哲学系2018级本科生
王星月 社会科学试验班2020级本科生
图片|李远浩 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本科生
范宏瑞 新闻传播学院2019级本科生
封面|李远浩 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本科生
美编|王星月 社会科学试验班2020级本科生
原标题:《人物|一碗油泼面背后的底层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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