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之水丨白衣骑士
本文为“一尺之水”系列第5篇，前4篇请点👇
《一尺之水丨诸神的黄昏——金融租赁同业危机》
国庆放假回来的第一天，富凯大厦23层。
办公室的小年轻们，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假期的趣事。
“都说消费降级，我看景区的人一点没少啊，额滴个神，黄山，这辈子我都不去了，人山人海，太恐怖了，排了3个小时队硬是没上去！”
“今年高速公路的盒饭又涨价了，这帮农民伯伯，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怎么价格这么不厚道啊，50块一个，抢劫呢！”
“攒了半年的工资，就等着去欧洲爽一爽了，拍几张美照，放在朋友圈炫耀一下，结果呢，到处都是国人，景点里面各种东北话、湖南话、粤语、苏州话，退税点，排了几百米，造孽啊！”
“日本也是，各种药品、保健品、工艺品，都卖断货了，温泉里乌泱泱地都是人，说好的日式情趣呢，说好的男女混浴呢，和北京的澡堂子没啥区别！”
有人问许勤：“许总，您呢，去哪儿潇洒了”
许勤笑了一下：“年纪大了，没你们能折腾了，在家老老实实带娃，陪着她画画，玩游戏，看电影，再做做家务。”
年轻人们一下就炸锅了。
“许总好男人啊，模范丈夫，模范爸爸！”
“你们家还缺女儿吗？26岁的那种，喵喵喵！”
“你媳妇儿好幸福啊！”
“许总，你应该响应国家号召，再生几个！”
……
许勤不理会他们了，低下头看公司邮箱。
这时，座机响了，总裁孙总让他过去。
推门进去，孙总办公室烟雾缭绕，许勤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孙总拿起芙蓉王，问道：“要不要来一根？”
许勤：“您知道我不抽烟的。”
孙总给自己又点上一根，重重地吸一口，然后吐出来，说道：“先坐下。”
许勤依言坐下。
孙总：“有个项目，比较急，需要你跑一趟。”
许勤：“没问题。”
孙总思索了一下，沉吟道：“一般项目，审批部的审查员去就行了哦，这个项目你亲自把关。”
许勤：“没问题。”
孙总：“我还没说完呢。今天上午就出发，下午开始看工厂，明天早上坐火车回来，下午开审贷会，晚上出终审意见。”
许勤：“是不是有点急了，制造业的项目，一般比较复杂，调研分析至少一周的时间，我们还是要遵守客观规律。”
孙总：“狗屁客观规律，按照客观规律，银监会就不会批复我们这种非金融企业独资的金租；按照客观规律，我们这里早就各种关联交易了；按照客观规律，我们的现金流早就在2018年7月份断掉了。”
孙总狠狠地发泄了一番，然后也不说话了，两个男人就这么看着天花板，办公室气氛有点安静，有点冷。
许勤以退为进：“我主要是担心，时间不够，对企业的调研不充分，怕误了公司的事儿。”
孙总用手指一下上面：“这是上面交代下来的项目，你懂的，我没有挡住。一天之内，搞清楚项目的基本情况、风险点、优劣势、偿债能力。能做，给我一个理由；不能做，给上面一个理由。要做到客观、公正，有理有据。得罪人的事儿，我来办，我只要求你独立分析、高效做事、明确判断。”
们的流程来办事，一切要在制度框架内解决。
孙总把2张火车票推出来，说道：“办公室已经帮你把来回的高铁票买好了。不要和我讲困难，我知道这很难，一天之内，我只要最后结果，这就是我们京越金租的塔山阻击战，执行命令吧，许勤同志。”
许勤走出总裁办公室，然后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就出发了。
许勤打开电脑，把项目基本资料下载下来，了解基本情况。
高铁上的人依然很多，假期效应还未完全消散。
许勤座位靠窗，秋天了，华北平原的景色倒是不错，一望无际的黄与绿，群山起伏，似少妇的曲线，视线所及，都是一派北地的温柔。
许勤无心赏景，先是给主管风险的副总裁郝总写了一条微信，汇报了一下项目。
郝总的回复倒是简洁明了,四个字：用心办差。
许勤想起成立三年来的事儿，心里有点苦涩。在中国这个讲究人情往来的大环境里，京越金租真是一股清流，孙总和郝总一直都在维护审批部的独立性，不让各种特殊项目破坏信贷纪律。股东京越集团各个老总的项目、亲朋好友的项目，不知道拒了多少。为此，孙总和郝总经常给人赔罪赔笑脸，光送出去的茅台和各种黄金纪念品，估计都有几百万了。
许勤想问问老赵，找到他的微信头像点开，写了几句话，又删掉了，许勤始终是不想跨公司行政层级来沟通，基本的职场规矩还是要有的。虽然老赵信任他，是他毫无水分的亲师兄，但他总想保留一点矜持——审批部负责人找董事长沟通项目，不妥当。
这一次，估计孙总遇到了最大的BOSS，没办法拒绝。
不过，孙总的话里面，还是有弹性的。孙总并没有强硬要求一定给这个项目放款，而是划了一道线，这个线，就是许勤的专业判断。
如果许勤判断这个项目不可行，那孙总就会拒绝上面BOSS的要求。这个难度可不小，需要非常充分的理由，让人无法挑剔。
如果许勤认可这个项目，孙总就会顺水推舟，放行这个项目。
更厚黑一点想，孙总也是要做给上面的BOSS看：我尊重您，但是，一定要按照我们的流程来办事，一切要在制度框架内解决。
许勤打开电脑，把项目基本资料下载下来，了解基本情况。
这是一个面板产业链的企业，千润股份。
作为资深的银行业人士，许勤对面板行业还是有点了解的。
目前，人类的最大的两个工业：汽车工业、消费电子工业。消费电子工业最重要的是芯和屏幕。屏幕，俗称面板。面板行业经历了多轮次的变迁，现在已经演进到LCD和OLED共存的局面。
LCD 的构造是在两片平行的玻璃基板当中放置液晶盒，通过玻璃上的信号与电压改变来控制液晶分子的转动方向，从而达到控制每个像素点偏振光出射与否而达到显示目的。通俗点讲，LCD由彩色滤光片、偏光片、液晶和基板玻璃等基础材料构成。
LCD发展到极致后，改进空间较小，随着技术的进步，OLED开始成熟。OLED具有自发光、广视角、几乎无穷高的对比度、较低耗电、极高反应速度等优点。
2015年左右，韩国人开始推广OLED，企图通过大规模的设备投资拖垮中国厂商，复制内存战争的胜利。
千润股份原先是生产液晶的，在这个历史形势下，既为了生存，也是为了民族感情，主动转型，开始研制和生产OLED的中间体，即OLED的金属阴极和空穴注入层阳极外的有机层中间体及单体，主要为芳香化合物。
液晶材料方面。液晶材料对快速响应、工作温度范围、显示视角、稳定性等显示性能的要求高，对液晶的旋转性、极性、电荷保持率等参数的要求很高，液晶材料产品需要几十步的精确合成得到，因此要做出性能优良的液晶产品难度很大。全球混合液晶材料市场几乎被德国 Merck（默克）、日本 Chisso（智索）、日本 DIC（日本油墨化学）三公司 垄断。国内混合液晶材料生产厂商较少，仅有和成显示（被飞凯材料收购）、诚志永华和八亿时空等，国内液晶材料的生产以单体、中间体为主。Merck、Chisso、 DIC 三家混晶材料生产厂商的原料液晶单体一部分由企业自行生产，一部分则从其他液晶单体生产商购买。千润股份为三大厂商的液晶单体供应商之一，具有 200 吨液晶单体和 500 吨液晶中间体原料的生产能力，这部分整体的毛利率可以达到40%。
许勤看着材料，在思索，这个企业发展得挺好的，问题出在哪里呢，许勤带着疑问接着看下去。
OLED中间体方面，千润股份从2016年开始建设3条生产线，目前，其中一条已经开始试生产，预计2019年初向陶氏化学、LG化学、韩国DOOSAN集团正式供货。
许勤立刻打开财务报表，2015年的短期借款减少3亿元，长期借款科目没有增加，长期债券增加8亿元，现金流量表也同样体现。
再去巨潮资讯网把债券评级报告下载下来，看完之后，许勤不由得叹息，问题原来出在这里。
到了目的地火车站，业务部门负责人和客户经理已经等在那里了。
许勤和他们坐上企业安排的车，直奔工厂。
工厂分为2个部分，老厂区生产液晶，新厂区生产OLED中间体。工厂风格偏日系，清冷，干净，色彩灰白，一打听，确实是日本的进口设备和生产线设计团队。
企业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他热情地给许勤介绍工厂的历史和生产情况，许勤用心地听着，时不时地问几个问题。
走到液晶的核心生产车间门口，众人开始换防尘服和鞋套。生产线组长带大家参观。许勤走到中央控制系统面前，说：“把原材料库存情况调出来给我看看。”
组长看了一眼企业老板，老板点点头，然后组长输入库管系统密码，调出图表来。
许勤滑动鼠标，把近三年的库存明细看了一遍，然后接着点开了系统里的生产进度安排表，默记了2分钟，许勤关掉系统。
然后企业老板带许勤参观OLED中间体的生产线。这条线明显工人比较多。
企业老板主动解释：“许总，刚刚我们看的液晶生产线，自动化程度比较高，也比较成熟，稳定运行了好几年了。现在的是我们投产的中间体生产线，处于中试阶段。”
许勤：“样品送到下游厂家了么？”
企业老板很意外，这么专业的问题，很少有人问到，他连忙回答：“六月份就送样了”
许勤：“技术负责人是哪位？”
一个高高瘦瘦的戴眼镜的人举起手：“我就是。”
许勤走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请教一下您，送样结果怎么样？”
技术负责人倒是没有看企业老板眼色，直接回答：“德国的结果已经反馈了，达到了他们的测试标准；韩国那边还在测试，预计11月份有结果，通过的可能性较大，我们和他们合作很多年了，这次的新品，我们从实验室阶段就开始和他们一直沟通和联系，透光度、导电性等指标早就协调过了，剩下的只是走一个合规流程而已。”
许勤问：“陶氏化学不是美国企业吗，怎么去德国反馈结果？”
技术负责人：“原材料测试中心是在德国。”
许勤：“中试大概还需要多久？”
技术负责人：“设备基本不需要改进，主要是生产线的流程优化一下，提高成品率，现在的成品率比较低，只有50%，我们争取提升到70-80%。”
许勤：“德国的反馈文件，具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能拍一下照片么？”
技术负责人有点为难：“文件上面，有各项参数，属于企业的绝密内容，您看？”
许勤：“这个好解决，我们也不懂这些具体的指标，那些化学符号也看不懂，哈哈，你复印一份，然后把那些关键数字用铅笔涂抹掉，我们再拍照。”
企业老板发话了：“就按照许总的方案办吧”
晚上，企业老板设局宴请许勤一行人。
酒过三巡，许勤开始问核心问题了。
许勤：“您这工厂生产经营情况都良好，怎么急需融资呢？”
企业老板：“说起来，真是憋屈，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是财务总监解释吧”
财务总监接过话：“这要怪呢，就怪我，想为公司省钱，结果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许勤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和他碰杯一口气干掉：“这从何说起啊？”
财务总监喝了酒，放得开一点了：“三年前，也就是2015年，债券市场火起来了，我们这个开发区，好多企业都发债了，大家反映，资金成本相比于银行贷款，要低1到2个点，而且，不用像银行贷款一样去配存款、买理财、买保险，简单轻松，期限又长。我就撺掇老板把一部分银行的短期贷款置换成了中期票据。”
许勤：“我看，你们后来还发了公司债券”
财务总监：“2016年，我们准备投产OLED中间体生产线，银行找到我们，想给我们批一点项目贷款，我又嫌价格较贵，最终选择了发债。”
企业老板：“其实，也不怪财务，是怪我吝啬，为了节省那一千来万，就拒绝了银行的好意。这几次发债，我得罪了好多银行。”
许勤：“后来的事儿，我基本猜到了，中期票据要到期兑付，但是国家宏观调控，搞去杠杆，银根紧缩，债券市场不景气，后续的债发不出来，银行又不愿意贷款，你们资金链就紧了。”
企业老板：“您真神了，都猜中了。”
许勤：“我可不神，而是这样的案子经历得太多了，神州大地，你们这样的悲喜剧，这半年来，上演了无数次。”
企业老板：“自从券商给我发送兑付通知以来，我就在不断找钱。我是生产型企业，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只能靠融资。当地的银行，能给我把存量贷款续上，就已经很给我面子了，哪里愿意新增贷款。我去市面上找了好多金融机构，包括信托、金融租赁，甚至高利贷公司。总共来了十几波人，一看我还有这么多债券存量，怕我后面的债券续不上，资金链断裂，都不敢借钱给我，匆匆走了。许总，您是第一个愿意晚上和我坐下来喝酒的。”
许勤和企业老板碰了一杯，安慰他：“没事的，企业经历一点波折，会更成熟的，抗风险能力更强。国家降准了，已经放水了，过几周，就是他们上来求你了。”
企业老板有点着急：“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这后天就要兑付2亿元的中期票据了，钱还不够，我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前天，全国精细化工行业协会的领导说你们能救我，我们全厂人可算把许总您给盼来了。”
许勤不说话，锐利的眼光从企业所有人脸上扫过。
饭桌一片沉静。
许勤其实不喜欢这种快速尽调的做法，因为他出身传统银行，习惯办事制度化和流程化，信贷员、业务部门负责人、风险审查员、审批部负责人、审贷会、终审人，每个环节的工作都落实到位，通过全套体系的建设将业务风险降到最低。当然，独狼式的做法，也有其优点，高效，选对了人，业务风险可能更低。在市场上常年摸爬滚打的高手，去企业现场走一走，瞧一瞧，摸一摸，凭直觉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听起来很无厘头，可是实际很有效。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就是大数据的一次应用。各个情况，企业的发展脉络、未来规划、经营数据、用电指标、市场单价这些理性的东西，再加上企业老板和财务总监的眼神是否清澈、员工的精神面貌、企业的可信度等这些感性的指标，在大脑里面综合计算，各种排列组合，最后得出结果，人们称之为直觉。
良久，许勤朝企业老板举起酒杯，微微一笑：“银行业不只是有坑蒙拐骗，您听过白衣骑士这个词吗？”
老板有点懵，技术负责人理了一下眼镜，赶紧给解释：“White knight，西方的说法，翻译过来，就是专门救人的金融侠客。”
北京，富凯大厦23层大会议室。
许勤正在给审贷会的各位委员做项目汇报。大大的投影屏幕上，显示一张德文和英文交织的文件。
许勤：“这份文件，我们找化工领域的专业人士看过了，是陶氏化学的格式文本，企业应该没有骗我们。综合来看，他们和陶氏化学、LG化工合作了多年，技术上是过关的。”
郝总：“好了，时间不多了，你讲一下整体判断。”
许勤：“液晶的生产稳定，产能利用率保持在95%以上，按照市场价格，每年销售收入约10亿元，税后净利润约2亿元，加上折旧，净现金流约2.7亿元。
中间体的生产线有个爬坡的过程，估计2019年销售收入3亿元，税后净利润约1亿元，加上折旧，净现金流约1.5亿元。预计到2020年，净现金流能达到2.5亿元。
目前企业的银行短期借款为5亿，代偿债券是6亿，加上我们的2亿元融资，我认为企业的偿债能力还是足够的。
郝总：“要考虑最坏情况，比如后续债券无法续接，OLED生产线产能释放没有达到预期目标。”
许勤：“液晶生产线就是印钞机，新上的中间体生产线是国内的首条中间体生产线，如果千润股份破产重组，国内会有瑞联新材、濮阳惠成等上市公司来接盘的。千润股份的整体估值，不会低于15亿元，我估计会去到20亿，能覆盖全部金融借款。所以，极端情况下，要么企业被人收购，要么我们再借款6个亿，帮他们度过难关。”
郝总：“好，大家现场投票，现场表决。”
……
许勤把投票结果和终审批复呈递给孙总。
孙总：“能不能做？”
许勤：“我认为可以做，理由是”
孙总挥挥手，打断许勤的话：“你说行，那就行，理由我不想听了。”
孙总迅速签完终审批复，说道：“现在就发吧。晚上准备放款资料，你全程盯着点，出账中心的狗喜欢胡乱咬人，有什么事出账承诺函解决，钉钉我签批，确保明天早上10点之前放款成功。”
许勤：“真不听了，我还准备了好多资料呢。”
孙总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披坚执锐、怒火冲锋，是你们的事，庙算定策、抽刀断水，是我的事儿。呵呵，你要相信老孙的判断。知人善用，这是总裁的基本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