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高原走来

林美兰

　　一棵槐树长在口直径两米多的大铁锅里，挺立着三层楼高、两怀抱粗的魁梧的身姿，在河南的中原古寺——白云寺里。霹雳一声震天响，石破天惊逗秋雨。这槐树气场漫开，枝繁叶茂，覆盖着百亩大的地面。向西倾斜的树干巍巍然，有种饱经风霜的厚重与庄严，挺范儿地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也是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槐树在极其的艰难困苦环境中，玉汝于成。只想说，杨晓敏就是在极其艰难困苦的“雪域孤岛”、生命的禁区——严寒的西藏高原浸润了14年，早已完成了凤凰涅槃的精神蜕变，才有可能长成一棵小小说界的参天大树的。杨晓敏说，人生就是无数小小说组成的。是么，作家的作品其实写的是自己，写自己的的心灵世界，写自己成长的心理历程。杨晓敏的《我的喜马拉雅》系列、《城市和哨所的距离》系列，是他的部分人生经历，特别是在为14年当兵西藏的人生履痕，立此存照。

　　杨晓敏不仅仅是个众所周知的杰出的小小说事业家，而且是个资深的小小说理论家和评论家，也是不可忽略的小小说家和鲜为人知的诗人。我一直很喜欢杨晓敏的《清水潭祭》系列里的《垂钓的遗憾》《弯弯的绿界》等篇什，一看就刻在我脑海中了。他的《我的喜马拉雅》系列、《城市和哨所的距离》系列，好看又好读，更主要是“雪域孤岛”、生命的禁区——偏远、严寒的西藏高原的生活片段，守疆战士的八千里云和月，一下摄住我的心。

　　绿！

　　在我们心中只是生活必然点缀的原色，随时随刻，你只要一抬眼，满目皆是。然而在哨卡，在连翱翔高空的老鹰也飞不上去的地方，看一眼绿色，竟然是种奢侈。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只有亲身经历过没有绿色点缀的世界的杨晓敏，才能写出这种没人写出的独特的生活细节。那个在“雪罗汉哨所”坚守4年岗位的战士，从世界屋脊上下来治疗雪盲病的病号，头昏心悸，神思恍惚，突然，两眼放光，眼珠一动不动，跌跌撞撞地跑到两棵“黑柳”前。要知道，那两棵红柳是被酷寒的天气冻得簌簌发抖变成黑的。但战士像回到遥远的童话世界般，终于狂呼一声，把一棵胳膊粗、近4米高的“黑柳”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搂抱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更令人极其惊奇的是，他的病居然被绿色慰藉，好起来了。这不是天方夜谭呵！

　　就像深卧海底的潜水艇上的战士，看到一个瓶子里长出的几棵新韭菜，全船的官兵欢呼雀跃。读了《月照野葱地》，就叫我联想到潜水艇上，常年不见青天、不见高山、不见河流、不见绿色植物，更浅尝不到青菜、水果、鲜肉的官兵。雪域孤岛，生命禁区，绿色生命常年被禁锢，战士看不到绿色的树林、绿色的植被，更见不到斑斓夺目的各色鲜花，也吃不到蔬菜、水果、鲜肉，只有吃老梭镖、海带、脱水菜、粉条，而且有新规定不让再去挖野葱，何止是三月不知肉味！战士们缺乏维生素，头发稀疏，指甲翻翘，体质下降。他们对野葱地的向往，其实是对于绿色植物的向往，对色彩斑斓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吧。我们跟随作者的笔触，才看到你以一般常识根本想象不出的景致，看到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个太小太小的边防哨所上，有几个无名英雄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场合，超越生命的极限，长年为我们经受千难万苦，无私无畏地为他人付出受苦的代价甚至牺牲性命，不免对他们肃然起敬，更加珍惜我们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洗澡！

　　你，随时都能轻松地洗个热水澡。你会反问：那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读了《裸浴》你才会了解，在西藏高原边远的哨卡站岗放哨的战士，回到城市探亲，挺立在淋浴头下，进行普通人觉得普通得再不过的一次洗澡，竟是一种极端的奢侈。一个天天进行坚持业余训练的“大卫”，登山、打拳、跑步，在极其艰难困苦的西藏高原，仍然锤炼出一副健壮的体格。这时站在淋浴头下，强健的男性电磁波似乎哗然扩散，凸起的肌肉与绷紧的骨骼显示出“业余登山运动员”沉静蕴含的力。胸肌、三角肌以及腹肌凝聚一团，富有弹性——一片有角有棱、波峰浪谷的山峦轮廓。五年了，他在偏僻荒漠的雪域，面对的只有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的紫外线，连空气也缺氧，生活用水缺乏，一年里有5个月，要下到河里背冰块来化水吃。雪地上少有绿色植物。战士只有在过节的日子里，才能品尝到一点大葱、胡萝卜的滋味。洗一次澡呢，要小心翼翼，当心不犯感冒。以前读过一篇小说，里面描写在西藏高原的冰天雪地里，一泡尿没撒完已结成条冰棍，噗哧一笑，很以为奇。读了《裸浴》，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在那高寒地带，一次感冒就没能那么轻松的治愈。即便来次洗澡,也得分上下部两个过程慢慢洗濯。5年了，他回城市，在家里进行一次淋浴，只有轻松和慵懒，觉得是种极其高级的享受和福气。我敢说，写的人与读的人，都知道眼前的花儿为啥这样红，那是因为有些人用辛勤的汗水和生命的鲜血浇注的噢！也同时感受到自己轻松平常的每一天生活，竟是一种福祉。

　　军马！

　　《军马传奇》，写的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正待合龙的巨形手掌里钻出的马泉河边，那匹性格暴烈的大洋马和枣红马，豁出性命驯服烈马和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战斗着生活着的刘股长和矮个的鄢排长。高原缺氧的恶劣环境，像条毒蛇无时无刻在吞噬着战士的肌体。排长和几个战士住在低矮、狭窄、不采光，空间寒冷，光线昏暗，时逢下雪落霜，屋顶的泥土变松软，屋漏床湿的“干打垒”里。在这极其艰难困苦的雪域里的采石排的排长，工作不负使命，成绩显著，他的右腹部却隐隐作痛，抡起大锤就头昏眼花，竟然晕倒在采石场上。一检查是淋巴癌晚期，很快死去。只有22岁的青春年华呀，瞬间悄然逝去，多么悲壮，无比瑰丽！都说不经一番风霜苦，难得腊梅放清香。而同志啊，排长付出的可是宝贵的青春，人生只有一次的珍贵的性命！我想，刘股长、鄢排长的光辉形象已牢牢镌刻在作者的心上，他何止在作品里给英烈献上个用画报剪成的小花圈呢！写完这篇《军马传奇》，作者不会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而是变成一匹刚烈的军马，要向刘股长和鄢排长那样，无论多么艰难困苦，都要在生命的禁区里，冲刺人生的无极限。

　　红狐狸！

　　再看《冬季》这篇。在西藏最边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上，战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围着牛粪火，百无聊赖，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在这雪域孤岛，战士毫无生气可言。只有一簇簇疏落、枯黄、粗硬的草茎，还有辐射强烈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捱的无边的岁月。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战士用思绪编织的一个个彩梦，却无法排遣心理上的层层屏障，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到达未来，突然，有一只被逮住的生灵，面临着生死抉择，它就在战士们的手上击鼓传花般传递。或许，人和动物都一样，最大的孤独是没了希望。被杀之前，它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战士们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在美丽的精灵面前，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脸上裂开口子、嘴唇稍动就渗出血的的新兵蛋子，“扑通”一声跪地，请求班长放走它。要让漂亮的红狐狸，天天与战士们为伴，使孤寂的哨卡剔除寂寞、单调、枯燥，多些生命鲜亮的色彩，新兵蛋子还表示：甘心情愿每夜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在极其艰难困苦场合里的小兵，个个都是铮铮的铁汉，却有似水的柔情与蜜意呢。涅槃过的灵魂，已定位在新的人生高度上了，确实叫人难以释怀！性格如钢却心怀柔情的战士，铭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诗词，可怕的冬季，高原的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对于他们，已不算得什么喽！

　　绿！洗澡！！军马！！！红狐狸！！！！

　　这是个在孤城雪域、生命禁区里当过14年兵的诗人写的小小说，给我们强烈的震撼，还使人陷入无边遐想的一个个意藴丰富和生动的意象中。我反复品尝，如吃橄榄咀嚼，低徊不尽，领略出一种坚忍不拔、不屈不挠、刚柔相济和勇往直前的生命气息。没有去过西藏的年轻人，往往向往一趟西藏之行，很想一睹布达拉宫雄伟瑰丽的身姿，和夕照下灿烂辉煌的宫殿的金顶。你随作者的笔触吧，踏入空气稀薄的世界屋脊，看看雪山、草原、牛粪火、牧歌、哨所、国旗、界碑，首先让你理解什么叫极其艰难困苦的词意，使你领受无边的枯燥、无尽的单调、极其的乏味，遭遇物资生活、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洪荒境地。这一切，都会让你心灵深处涌动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潮汐，得到许多平时难以捕捉到的、神圣奇瑰的人生感悟和启迪嘛。人人都喜欢猎奇，我当然喜欢雪天抓兔子的别有一番情趣，喜欢夕阳的辉煌里，花团锦簇、扬鬃奋蹄、呼呼生风的斑驴，喜欢天然湖泊沙滩上一片白花花的鸭蛋，难以数计，还喜欢身子光洁柔滑，大扁嘴，像青蛙长着四只脚，怪怪的“高原娃娃鱼”……而最抓住你的眼球的，肯定是常年坚守在一年四季落雪、世间罕见的原始的洪荒之地，巡逻站岗的西藏兵鲜为人知的苦乐生活，在作者的笔下变成的上天不吝啬赐予的一首首优美的抒情诗。

　　文学虽然要创造距离感，拔高生活本身，但毕竟来自生活。文学的任务，作家的责任，是将感情、回忆，甚至对于悲伤往事的回忆，转变为美。真正的诗人，会让生命的每一刻都具有诗意，杨晓敏就是用他《我的喜马拉雅》系列、《城市和哨所的距离》系列，谱写自己从18岁——32岁的边塞生活的这首诗歌。

　　读罢杨晓敏的《我的喜马拉雅》系列、《城市和哨所的距离》系列，我知道一个方正脸膛、浓眉大眼、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的中原汉子，为什么能写出最是温柔、如诗如画、充满故乡情趣的《清水潭祭》及一些高原系列的小小说了，也理喻了杨晓敏为什么思想深邃、襟怀开阔、意志如钢、高瞻远瞩，又最讲义气，最是温柔的啦！

古人曰：种树者必培其根。

让我们回望一眼白云寺的那棵“铁锅槐”吧。锅抱树，树抱锅，无疑是大自然的杰作，就是一百个极其聪明的头脑都想象也复造不出的天工之物。在悬崖之上，在大河之岸，树抱石之类的奇树不知有多少，而这棵古槐抱的却是一个铁锅，是一锅的人间烟火。你若进入白云寺，寺右边的“镇寺之宝”就迎面扑来，你一眼看到的，是锅里劲结的树根。你多看几眼槐树劲结的树根吧，会问天问地问别人也问自己︰它到底有多大的定力，才一口咬住铁锅，将它凿穿、撑破、抱紧、融合？这是心的力量！这是信念的坚守！！伟大的天人之合！！！

信念，是人类文明被疏忽的却是最强大的一部分。杨晓敏常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佛家所谓的大愿：不信世上事不成，不信有缘不结果！再说，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我想，无须赘说。人生其实时时都在选择，选择对了，即使在苦中作乐，但人生成功，幸福感也满满，一腔热忱，一往无前，无怨无悔；选择错了，即使哭着享受，但往往也一败涂地，追回莫及，落寞消极，畏缩不前，枯萎凋零。选择的好坏与对错，对每个人生的影响，不言而喻。已在一面鲜红的旗帜下宣誓要为崇高理想奋斗终身的人，于1988年秋天，回到魂牵梦绕，阔别14年的新兴城市郑州，站在人生三叉路口，不容个人有太多的选择。也许，杨晓敏当兵14年，并没有想到要把大半生投入中国的小小说事业，然而，一旦做出选择，他就以此为圆心，义无反顾地朝着选定的方向，倾注身心，执着向前，所向披靡，画出了心中最大化的那个圆，就像那棵“铁锅槐”，塑造出一个天地合一、人神共塑的大盆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杨晓敏投身于小小说事业28年，不仅在小小说理论、小小说创作、评论作家作品方面都很有成就，更主要的是，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俨然教父布道，小小说平民艺术理论，中国文化三分法、橄榄型结构理论等，让大狗叫小狗也叫；常年悉心点评作家、作品，如数家珍，运筹帷幄，让“金麻雀”营造出小小说的万千气象；身体力行，麦田守望，坚持不懈，终遂心愿，成为公认的小小说事业家，功高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