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二)
小说连载《Q货别传》(二十一)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21
那晚,红红没回未城。
猪粪经阳光烘照、氤氲,在寒风中弥漫着热哄哄的腐臭气息,厨房弥漫的食物熟香就漂浮和混杂在这气息中。
他们浑身散发着猪粪臭,到猪场东侧小溪里洗净手脸,回到宿舍时,吴妈送来晚餐。
吴妈:你俩就在宿舍吃。卫红下放到这里大半年了,一直不说话。跟大家在一起吃饭也是一言不发,只埋头吃。今天红红能让他说话,算是治好了一个哑巴。
吴妈笑着,神秘地眨眼扬眉,麻利地拖桌子、搬凳子,摆食物。就像仔细照顾两个小孩。
吴妈:他们都是好人,很贤惠,一个个全跑厨房去了。连平常最讨厌的孙结巴也说,你俩不容易,不打扰你们。
他俩站在一旁,像局外人,连声谢字也没说,仿佛这桌、凳、食物与他俩无关。他俩就是观众,在观看一场慎重其事的仪式。
论起来,吴妈曾是他俩的小学老师,丈夫因美蒋特务案被镇压了,她捡了条命,被下放到这里养猪,现在操持厨房,养他们几个养猪的人。
红红饮泣抹泪,似乎有道不尽的委屈,她上前抱住吴妈,哭。
吴妈:好闺女,知道你作难,知道你心里苦。没事。都会过去的。
这话贴心轻慰,却如同陡然拉开憋屈、痛惜的闸门,令她嚎淘大哭起来。那闷压淤积心底已久的所有痛楚倾刻喷涌而出,不可遏止。
吴妈亦推人及己,难抑悲苦,咬唇饮泣,泪流满面。
吴妈:你俩,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聪明、好学的。卫红记忆力特强,能背诵很多古诗文,作文非常棒。红红算术好,尤其擅长心算、口算,从小重感情,讲情义。毛病就是遇到难题容易摇摆,退缩,不果断。所有的痛都是成长,你,你们可以下决心的。
吴妈向他递眼色,甚至瞪他。很明白,她让他主动安抚红红,但他痴站着,一动不动。他想动的,但是有一个声音说:她不属于你。她不能属于你。
他作出决断。爱在生存的现实面前是苍白的。既然无法给她幸福,就及时撒手,不要阻止她获得想要的幸福。况且,这份微薄安慰恐难抚平她的内心伤痛,倒还可能加深痛伤,在她前进的路上横生阻隔。
吴妈无奈。把红红安顿到临时餐桌前坐了,悄悄出门。
这间猪舍打通三个猪栏,显得宽敞,空旷。六个双层架子床靠墙摆在西边,北墙窗边摆一排条桌,搁着洗脸盆、搪瓷缸、饭碗饭盒之类。东墙牵着一根电线,挂着毛巾、衣物等。正中摆着一个堆满火灰的火盆,围着高高低低几把凳子、椅子。
闽地深冬夜寒。风大了,啸着远山近岗,巉崖、电线铁塔、电线杆、枯树,还有一些罅隙、孔洞,发出尖细、蚀骨的哨音。猪舍多有檐缝,到处透风,寒夜清冷,手脚尤感冰寒。
挂在门上的有线广播播放了几篇大批判文章之后,开始播放《钢琴伴唱红灯记》。
《提篮小卖》、《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临行喝妈一碗酒》、《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他坐到桌前,满满盛一碗饭放到对面,然后给自己盛满,狼吞虎咽吃,他早已习惯了在这复杂而纠结的气味中喂饱自己。
卫红:吃吧!累了一天。
红红抹了泪,坐到对面,端起碗默默大口吃,要与他比赛一样。
卫红:学会在屎臭尿臊中吃饭,是我来猪场学的第一项本领。
红红:知道你特别能讲究,也特别能将就。
这话让散人卫红想了很多。时世造化,他在她面前确乎是该将就时却讲究了,而该讲究时,却将就了。比如哨楼顶,比如猪栏掏粪。设若能将就不讲究,能讲究不将就,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抱着她,站在哨楼顶,向全世界宣告:我爱红红,红红是我的。
而红红,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即将为人妇了。
卫红:吃了我送你回去。
红红:我不。
他望着红红雅嫩光洁的脸庞,始终想读懂这娇好面容后面那一副令人琢磨不透的大脑。是什么勇气支持她跑这么远来跟身为黑五类他私会?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将灵魂与肉体几乎割裂开来?她是在委屈她自己还是在成全她自己?这问题,困扰他在猪场的日子,也困扰了他一辈子。
卫红:你不马上回去,或许,明天就结不成婚了。
红红:婚是要结的,集体婚礼,就在明天。我妈说了,爱和前程还有生活是两回事。她过去当成了一回事,自己曾经错了,不能让我再错。知道吗?我妈很喜欢你,说你有水平,是好人。她说,这年头,有水平就是错,好人不能当饭吃。
卫红:你有个好妈妈。
红红:她这些话都是落后的,错的,有的还是反动言论,可她是我妈。昨晚她鼓动我来,我就来了,算是告别。她说猪场都是好人,好人不是在种地,就是在喂猪。
散人卫红忽然发现自己一向忽视了这位貌似讷于言辞的母亲。关于她母亲,他能知道的,是她在16岁的时候,嫁给了身为抗美援朝英雄的残疾军人,她的工作,就是照顾英雄丈夫的生活起居。他现在才能理解,每每见到她,她眼里慈祥光辉的具体内涵。若她现在就在面前,他愿意跪地受教。
红红站起来,打着饱嗝,歪头审视他。仿佛识辨陌生的动物。
红红:现在,你抱抱我都很困难吗?
卫红:我是一陀屎,一个炸弹。
话音未落,门敲响,吴妈缓缓推门走进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