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陶片们的对话
茶台旁香案下的陶片
你们在,我也在。
你们这些被我从家乡云梦张家台古遗址的泥土中请来的鼎足、纺轮、陶片静默于我的佛台、书桌、书柜、茶桌。饭桌上是你,我最喜爱的谷草纹鼎足。
用棕刷刷,用手指掂量、摩挲,谷草纹鼎足个小却相对完整,尤烧制火候纯熟,黄亮亮沉甸甸的。我顺纹路刷得轻灰如雾,已呈现出惹眼的包浆。你牛。你让我领略到了家乡的泥土气息。那是村前岗顶田野庄稼的芬芳,带着生产队沟渠的水气,还有打谷场上的谷草热香。
这罐里全是陶片
砖家说了,你们这些陶鼎足、纺轮、陶片来自新石器时代晚期,已存世约5000至4500年,是我云梦新石器时代先民的生活器具陶鼎、陶壶、陶豆、纺轮、简瓦残片。难得你们至今坚硬如铁,绳纹、谷草纹、印纹森然,透着无法抗拒的残缺美。以我区区几十年的生命,与你们这些穿越浩瀚时空的远古老乡共处、对视、对话,这缘分、这经验,再浮躁的灵魂也该浪息波平、默然无声。
纹饰优美
首次带陶片回厦门是1999年。那时流落异乡居无定所,食无隔夜,十分凄惶,可一回老家就无比淡定。那个冬天晴日,我约老友赵君一起到张家台古遗址做田野考古。老家四分李与张家台同处古河道寒溪岸边,相矩不到一公里。庄稼地里,田头坡跟,稍作搜寻,古陶残片就跃入眼帘。那一次我们有缘请到了二十多个相对完整的陶片,赵兄将自己结缘的陶片全部馈赠于我。这是首次将陶片们帶回厦门家中安放。此后每次回到故乡,一个固定的节目就是到张家台子做田野考古,结缘陶片。我也曾带儿子、女儿到那儿踏勘,寻觅陶片,他们的兴趣也相当浓厚,缘分不浅。手头上的谷草纹鼎足就是女儿结缘的。
香案上。
你们这些陶片随我乘车、乘飞机,沐雨御风,跨越千年千里,与我相聚厦门。租住任何地方,你们都在显眼的位置。每每看到你们,我就踏实。什么穷困缭倒,什么挫折纠结,什么地位财富,什么声名显赫,你们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劝解、弹压、抚慰乃至教导。没有任何勇气亦没有任何理由抵抗和辩驳你们给出的启迪、开示。搬到现在的陋室,你们200多片分列于博古架、书房书柜、床头柜,楼上露台的香案、书桌、茶台上,回到家,驻足注目,心不漂泊,意不凄惶,你们给我的是徜徉于家乡村头、田园、原野的笃定。
生活常态中,云梦、寒溪、四分李、张家台,陶片,时光荏苒,脉络分明,根之幽深、生之悠远,我骄傲。你们这些成型、烧制并使用于先袓之手的陶片,令我沉迷于自己的来途去路,迷恋于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是谁的疯魔疑问。也正是这种疯魔让我正在挣脱死亡的恐惧,日渐趋于坦然。一代代祖先走了,骨蚀灰飞,而你们还在,有很多还融在家乡的泥土中笑傲时空,你们跨越数千年的时光轴上缀满一代代家乡先祖,这一端缀着小我。
茶台上。
家乡有人老了,走了,会说他(她)回去了。我奶奶曾神奇地预测了她的死期。某天醒来,她对我父母说,菩萨托梦给我了,我明年九月初二回去。那年她老人家八十一岁,次年农历九月初一,她老人家在床前中风,九月初二,她老人家神奇地起床晒太阳,梳头,打理自己。村民祝福她,大婆,您老好了,会活一百岁。她说,我明天回去。九月三,她老人家寿终正寝。村人传为奇谭。
回去,多么温馨。能回去当然可以再来。正如你们。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我在来了的路途上,找到了你们。你们最终必然回归泥土,我亦然。
或者,我们一起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