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放着乡下的爷不当，非去城里当孙子？

我二叔家的老儿子宝民和我五叔家的大儿子宝志同岁，宝民比宝志大两个月。我五婶是村小的老师，宝民宝志六岁那年我五婶就让他们上学了。所以他们俩比同班同学都小，村人们也都预言这俩娃一定能有出息。

我二叔家在新立屯，我五叔家在洼中高屯，两家离得不远，宝民和宝志不是你住我家就是我住你家，真正的形影不离。

宝志学习好，小学时是少先队大队长，宝民是班级劳动委员。两个人读初中时也在同一所农场中学。后来宝志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宝民在镇上读普通高中。宝民读到高中会考完，没等到高考就回家种地了。

　　

宝志考上大学时，在屯里安排升学宴，我二叔也去了。我五叔说：“老二，你看咱们老郭家，家家孩子都上了大学，就你们这股儿没出息，四个孩子全玩儿完。”

　　

我二叔回家大哭了一场。宝民安慰道：“爸，我有力气能种地，还能养老尽孝，都考上大学谁养你老啊？你就乐吧！”

　　

在乡下，一般老人都是跟着老儿子过。宝民结婚就和我二叔二婶一起过。结婚第二年，家里就添了个大胖小子冬冬。小俩口儿真敢花钱，添置了不少种地的大件儿，我二叔二婶嫌花钱多，可是宝民他们不仅种地省力，完了还能把收割机四轮车租出去再赚上一笔。

　

宝民选种胆子也大。乡下家家都种的向日葵，他们叫大嗑儿。宝民先是种了黑油嗑儿，产量虽然不高，可一斤价钱是别人的一倍半。后来又种美葵，这回价钱是别人的三四倍。

宝民要盖新房子时，我二叔说盖三间，可宝民非要盖四间。盖成了，不算车库是四间半，连沐浴间太阳能热水器都预留好了，每个房间都大得像村小的操场。这房子成了新立屯的蝎子巴巴——独（毒）一份儿。乡亲们都说宝民有头脑，能成大事儿，选合作社主任时给了他满票。

　　

宝志大学毕业在城里的工业园区工作，一年最多回来一趟。这回我五叔一听宝志要回来，就跟村里人显摆：“我们家宝志当主任了，这趟回来，是来乡下招工，公家给报销费用呢。”

　　

宝志一到了家，也不歇气儿就起身去看他二大爷二娘。我五叔说：“这孩子书没白念，懂事儿。”

宝志才一进院儿，宝民就让媳妇杀鸡炖酸菜，自己到村口超市搬回一箱啤酒。怕宝志在城里呆久了坐不惯热炕，饭桌摆在了宝志屋里地下，大碗大盘的菜摆了一桌子。我二叔二婶看宝志穿得溜光水滑的，还提着个电脑，真像个城里当官儿的，就直往上座让他。

　　

宝志道：“城里吃不着笨鸡，一只鸡都要百多块，还不是纯笨的。羊肉么，是假的，白肉和红肉都不连着。酸菜么，也不是大缸笨法腌的。豆包么，掺的都是胶。”

　　

宝民道：“你尝尝咱这羊肉，我爸过生日时杀了两只羊，吃不了放冰柜里冻着了。夏天炖茄子，那个香啊，不是说羊肉炖茄子，撑死老爷子么？俺们还烤肉串来着。你们城里的肉串，那哪是羊肉，说不上是啥肉，刷点羊油就算羊肉串了。来，先整白的，完了再喝色的，啤的。今天就色白啤三中全会吧！葡萄酒我自己酿的，咱家自己的葡萄也吃不了。这白的是咱屯里自己拿高粱酿的小烧儿，不像你们城里的白酒，都是狗兑的。”

　　

宝志乐了：“那哪是狗兑，那是勾兑。”

　　

宝志瞪眼睛：“拿坑人的玩艺儿兑，不是狗兑是啥？”

　　

我二叔说：“等会儿你走时给你拎点能带的，城里不是吃不着么？”

　　

宝志道：“我这趟回来要为我们园区的企业招工，企业用工荒，都停产了。 宝民你不是当了社长了么？ 帮我吆喝一下，看有多少乐意进城务工的。”

　　

才喝了一口酒，宝民的脸就红了。他斜一眼宝志：“招工？你拉倒吧！以前也不是没来招过，纺织工，家政钟点工，根本没人去！这么说吧，你要一年不给个三五十万儿，就是跪地下给我磕响头我都不去！”

　　

宝志说：“你吹啥呀，咋能没人去呢？”

　　

“宝志，我可真不是吹。你在城里一年多说着也就挣个六万来块，去了水电房租人情随礼吃穿，一分也剩不下，买个像火柴盒似的房子还得按揭贷款。我都上网看了，你们那企业除了造纸、水泥管道、造镍和塑料制品也没啥了。城里道上堵车，水不好喝，雾都霾了，可不是造孽是啥？我看你们的生活就像你电脑上的那只苹果，都是被咬过一口的！”

　　

我二婶一听打断宝民道：“要吃苹果么？冰箱里有，咱可不吃别人咬过的！”

　　

说得宝志和宝民大乐。冬冬大叫：“奶，他们说的是苹果电脑，不是吃的苹果！”

　　

宝民接着说：“我这几垧地加上我新引进的育肥牛，一年净挣二十多万，还不算自己家不花钱的粮、肉和菜。盖房子还有直补，车都好几台了。你夏天没来呢，我媳妇把这房前房后都种上了花，可不就是花园么？干活又不用看当官儿的脸色，俺们就是官儿，想干就甩汗珠子，想歇就歇一天，俺们是地官儿牛官儿羊官儿。你想想，谁放着乡下的爷不当，非去城里当孙子？”

　　

宝志让他一说就蔫了，我二婶就一个劲儿给他加菜。

　　

宝民媳妇躇踌一下道：“咱屯里没人去，除非那些考上大学的娃，他们毕业不愿回来兴许能去。”

　

宝志摇头：“我们去大学里招过了，人家一看是做工，嫌累，工资低，都不爱干。”

　　

宝民道：“那就没辙了。咱东北这旮瘩人口没南方密，又不是原材料产地，搞个啥屌工业嘛？”

　　

那天宝志临走，塞给我二叔二婶两百块钱，宝民媳妇早收拾了几个袋子给他带上。他们知道我五叔家里供了三个大学生，地少没劳力，过得不像他们这么宽绰。

　　

宝民开车送宝志回去，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道：“两只笨鸡，两只羊腿，两只大鹅，一块牛肉，两袋江米面苏子叶的豆包，一桶葡萄酒，一袋炒好的大嗑儿，一袋沙果干儿，一袋粉条，不是说城里稀罕么？你回去给领导同事带去点儿，你们城里讲究这个。”

宝志说：“嗯，真没想到，你们现在过得这么滋润。我必须得了承认，现在农村户口确实值钱了呢。”

宝民乐了：“宝志，买房买车，用钱就吱个声儿，多了没有，五六十万儿我还拿得出。”

　　

宝志听了直点头，不再说话。

天黑透了，透过车窗，能看见天上一枚带圆不圆的黄月亮，周围散落着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奇怪了，在城里，就没看过这么亮的星，好像给一块上好的鹿皮仔仔细细擦过，透亮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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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陆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