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三十九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酒后且得茶,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遇茶即是缘,好者皆同道;品茶寻幽香,清淡乃真味。
我以为,所有的日子,不是忍耐,就是等待,品茶也是如此。你的心最好慢慢地往下沉,不做招摇的树柯,只做静默的根须,深藏在最底层,唯求自身的简单和丰富,无视喧嚣世界的红尘滚滚,内心才能清风朗月。
酒罢,诸君趋之南窗。舌尖上的美味终究含着世俗的腥气,此刻的你,需要一缕茶香清洗你的齿颊,更需要一味禅意澹雅你的心境。古语云:“炉香烟袅,引人神思欲远,趣从静领,自异粗浮。品茶亦然。”围茶而坐,拱手而安,空间静谧下来,诸君不再高谈阔论。
茶酒不相融,酒嗜浓烈,茶喜清浅;酒重性情,茶爱内敛。品茶须有闲,闲则生静,静则定心,临佳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明。
宜保君不但擅诗词,其书法亦有颇深的造诣,每书其诗词,众皆以为虬劲而潇洒。海草君有文才,其诗亦颇为励志,文玩又得闲趣。平川先生的钢笔字写得不错,平日里也喜欢附弄高雅。至于大厨永森君亦不可小觑,养着满院子的奇花异草,且常常馈人以葱葱绿意。所以,品茗便有了最恰当的理由,人生便得了最愜意的片断。
还是普洱比较的应景,成熟的男人最爱深沉的事物,以为笃厚而渊博,深刻而凝重,隐而不发,藏而不露,下而不看,乃人生之大境界也。
茶过三巡,那酒气便烟消云散了,最终还是茶瀸润了一切。其实,茶只是载体,品茗只是拿起和放下的简单动作,茶水本身也只是苦或香的味道,并不复杂,更不深奥,也无玄机。说到底,所谓茶道即人道,茶因人的情绪、心境、品位和思想才会变得气象万千,意味无穷。宜保君品出了普洱茶的厚道,这与他的性格有关;海草君品出了普洱茶的苦涩,这与他的羁旅怀乡有关;平川先生品出了普洱茶的鱼腥草味,这与他的酒道有关;永森君品出了普洱茶的陈香,这与他喜欢侍弄花草有关。
月上西楼的时候,茶已淡若如初。待诸君离开日涉居,月已西斜。唯有孤独的时候,世界才是你的。舍不得睡眠,人有时需要享受黑暗。
很久没有写点东西了,打开电脑,才发现,《天德巷》写了半年,竟然只写了几万字,民国十一年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这一定是思路或情绪或天气或世界出现了问题。但我很喜欢写这部长篇小说,跨度将近一百年,心很大,也很困难。
于是,想起那个不寻常的十年。十年中没有走出凤城半步,包括寒暑假。几乎每天,从早到晚,再从晚到黎明,都是隐在那间车库里,对着电脑,堆砌文字,喜怒哀乐。我在黑夜中诅咒白昼,在黑夜中蛛丝一般地抹去那些冷嘲热讽,在黑夜中获得灵感和神的力量,在黑夜中找到另一个自己。车库里有面镜子,很大,一天能十余次,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眼睛和灵魂,并且将自来水泼在脸上和头发上,以获得冷静而犀利的状态,即便冬天也是如此。有时,晚上也会跟朋友一起喝酒,喝得很多,喝得吐出来。待朋友走后,坐在电脑前,头脑陡然清醒了许多。因为笔下的那些人物在向我招手,逗我说话,惹我生气,也让我开心。我离不开他们。黑夜成为唯一的、忠实的朋友,始终对我不离不弃,甚至拥抱着我,抚慰着我,特别是在我暗自流泪的时候,黑夜会悄然抹去我的泪水。这是人生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刻。我背叛了这个世界,世界离我而去。最接近黎明的时候,我趴在电脑桌上,婴儿一般地睡去。没人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有这么一个人,十年的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无情地煎熬着黑夜,同自己作对,与月亮互峙,跟岁月抗争。最激烈的时候,每天能写一万余字,且一字不改。我将小说中人物的姓名、相貌、职业、习性写在纸片上,一一贴在电脑后面的墙上,最多的时候,能贴上百多张。常常站在纸片前,跟人物说话,揣摩他们的心理,预测他们的命运。这是很奇特的场景,我能看清他们的长相,甚至能画出他们的模样。有一年的除夕夜,大雪落凤城,因打字太久和太用力,也因天气太寒冷,手指竟然肿了起来,胳膊也僵硬不能动。后来,每天下午都去打乒乓球或羽毛球,以调节身心状态。乒乓球是我的强项,参加过无数次的比赛,但因为要写作,最终只得忍痛割爱。那间车库是我的活动空间,是灵魂的栖息地。在那里,在黑夜中,我有过彷徨、挣扎和痛苦,也有过快乐、奋斗和成功。车库的门前也有一隅空地,种着我喜欢的花草,还搭了个葡萄架。葡萄的枝藤蔓延至空中,绿阴蔽日;架下偶置一小方桌、几张爬爬凳,于是有了情趣。风带来摇曳的苍翠,几瓣阳光偶尔从叶缝间掉落下来,像思想的碎片。也会邀客坐于葡萄架下,整几样俗菜,喝几杯薄酒,以飨暮春。
写作受阻的时候,我会独立于葡萄架下,苦思冥想,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著名的门卫老李喜欢拿着手电筒,在小区里夜游。当然他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从不打扰我,但他偶尔也会学蛐蛐叫或猫叫春。于是,我自会离开葡萄架,走至传达室,与之闲聊片刻。老李是个胖子,为人憨厚而善良,且乐于助人,且什么电器都会修。经我的举荐和宣传,他的平凡事迹还上过报纸。社会底层人的身上也是有光芒的,老李就有。
我的几位老同学最有意思,特别是钱兄,常常在日落西山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传达室,与老李攀谈起来。要命的是,他的手里还会拎着一两样卤菜,意思是等我回来后,便可在我的车库里或葡萄架下喝酒了。有时,另一位同学桂荣兄也会突然出现在传达室,与老李弈棋。桂荣兄是民间高手,有一定的知名度。老李知道他也是来我车库蹭酒的,只得陪着他下棋,当然每局皆输。有时,笑堂兄也会风尘仆仆地拐进这个小区,驾驶着大马力加长三轮电动车,他很忙的,生意做得大,送了货之后,突感肚子饿,于是来拜访我。立群兄也会偶至小区,携着几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小鱼是有象征意义的,往往跟小酒有关,小鱼烧咸菜是盛夏里最好的下酒菜。
嗜酒的同学太多,家里的酒是藏不住的,也是不够喝的,只好买本土产的大麦酒,很便宜,纯粮酿,度数高,后首翘,一买二十斤,桶装的,幸亏嗜酒者对酒和下酒菜均不讲究。有一次,平川先生与我,两个人,下酒菜只有花生米和回炉干子,一瓶白酒,一人一半,就这么喝光了。男人半醉的时候,就会大谈人生,边喝边聊,能喝到半夜,然后怅然而归。有时,我是故意多喝找醉的,创作需要这种特别的感觉,因为想象力会出奇地丰富和错乱,这是创作小说必备的心理素质,而寻常的思维方式是无法支撑创作的。钱兄也会做菜,有酒喝是他做菜的动力。他喜欢热闹,也喜欢胡闹,酒一多,人设便崩塌,还跟同学打架。个个讨嫌,人人喊骂,但没几天,众人又念叨着他。他的酒量很大,从未见他喝醉过,可能是他喝酒时特别的贫嘴,而且喜欢嘲讽天下,酒气都被他说掉了。他天生一张恶嘴,又天生一副柔肠。当然,他烧得一手的好菜。
我一直把他视为笔下的某个人物,因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跑过的码头多,而且跟凤城书画界的名流多有交集,家里也藏着些名人字画,更重要的是,他对凤城的民俗和掌故也了如指掌。长篇小说《千雪柏》中有个人物就是以他为原型的,而且姓名都一样。他看过小说,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桂荣兄的故事在西北,他的微信名就叫西北狼。他在兰州呆了十来年,去的时候只有空空的行囊,回来的时候故事一箩筐。他也有极好的酒量,常常跟钱兄斗酒,彼此不分伯仲。
男人的故事大多跟女人有关,当他酒多的时候,往往会主动自觉地描述他的经历和故事,甚至会添油加醋。这是男人的通病,也是生物化得不够完美的地方。不过我所感兴趣的是,他们的故事是否为我所用,是否能成为小说中的情节,所以我洗耳恭听。大凡有价值的故事,待他们走后,我都会默默地记下。即便出去应酬,我也会随身带着笔和笔记本,将有价值的东西记下来。
创作是一件很阴险的事情,必须剑走偏锋,精神需要崩溃,必须将自己四分五裂,时而高尚,时而鄙贱,时而高兴,时而悲伤,时而威武,时而脆弱,时而豪放,时而宛约。唯有如此,才能写出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这是个炼狱的过程。但丁在《神曲》中说:“我是幽灵,穿过悲惨之城,我落荒而逃。” 他又说:“穿过永世凄苦,我远走高飞。”他还说:“当一件事情愈加完美,它的痛苦和喜悦也就更多。”最后,他跟我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所以,我沉溺于写作而不能自拔。最不可思议的是,有足足两年的时间,我同时创作三部长篇小说,题材毫不相干,风格各异。《白槐时代》写了一半,开始写《暮春街》,《暮春街》开了个头,转而写《千雪柏》,三部小说同时推进。奇怪的是,三部小说互不打架,《白》写的是世纪之交,《暮》写的是文革后期,《千》写的是当代;《白》的风格很文艺,《暮》的风格很质朴,《千》的风格很诙谐。很多人说,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其间,也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停笔,写不下去了,于是出版了生活随感录《润玉流翠》。十年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竟没有放弃追逐梦想。
每天凌晨,都要在葡萄架下静观那些花草,因为它们也一直陪伴着我,而且赐予我很多的人生感悟。
作者李晓东
春夏时节,牵牛花开得优雅,精致的粉色小脸摇曳着楚楚的晨曲,像是脆嫩的梦;蔓长春花透出几朵紫色的五瓣花裙,点缀着淡雅的白色,鹅黄色的花蕊藏在幽深的花心中,像是曾经的爱情;从钱兄家楼下偷挖的一株鸢尾花已经分插成七八株,郁郁葱葱,长这么大,第一次偷人家的东西,甚感愧疚;还有一丛斑竹斜倚着葡萄架,常常记起刘禹锡的《潇湘神》:“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当然,也记得林黛玉的《题帕三绝》其三:“诗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知香痕渍也无?”于是,这丛相思竹,被我写进小说里了。
至于桃花映在窗前,粉樱浅铺残径,枇杷缀满枝头,无花果点红无数,又是极好的背景衬托,思绪常常因它们的璀璨而鲜活起来。当然,现实有时是很枯燥的,但笔下的世界却是很丰富的;现实有时是很无奈的,但笔下的世界却是由我主宰的。
在完成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透明色》和一百六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后,我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几近崩溃,常常游离于世界的边缘。一年后,在正式出版之前,平川先生特意请花熙社影楼的摄影师给我拍了一组形象照,作为纪念和宣传。
当时,有朋友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做“四兽先生”,即白天是“叫兽”,晚上是“野兽”,夜里是“禽兽”,早上是“怪兽”,我以为这是赋予新的内涵的“四兽”,所以欣然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时的我就是兽类或虫类,寒暑易节,时序错乱,昼伏夜出,歇斯底里,双眼布满血丝。当然,兽也好,人也罢,都得刷自己的存在感和凹凸感。
在那个不寻常的十年里,岁月的急湍,卷走了苒苒年华,剩下的只是伤痕累累的躯壳和沧桑的心。时光在流逝,从未停歇;万物在更新,而我们已经成熟。其实,岁月是最公平的,每个人都会由时光的飞逝而经历着人生最重要的经历,留下人生最深刻的烙印。走过莺飞草长的盛春,漫过落英缤纷的初夏,迈入丰盈厚重的金秋,踏过白雪皑皑的隆冬,所有的昨天已经作废,明天还没有来到,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今天。
不如将纷乱的曾经,存入岁月的枕匣里。打开,便是馨香;尘封,即是温暖。时光无言,落花飞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垂首凝眸,轻拈心香一瓣,祈求一场旷世的尘缘。
十年后的今天,搬至城市的东面,每每独坐于南窗下,看花圃里芳草茵茵,鸟语花香,心里总会油然而生复杂的情绪。天下的风景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只是我们的心情。如果说那个车库门前的花圃赐予我更多的是关于写作的启示,那么如今的日涉居花圃赐予我更多的则是关于人生的启示。
生活不仅仅是写作,还有生活本身,还有更有意义的东西。所以,我格外关注那些花草们,还有那些昆虫们,它们似乎成为生命意义的某些象征。如果有一朵花,不与桃李争风,安静地开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我想,这一定是唯一能够让我一世倾心的风景。(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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