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归来的美篇
人生难得良师,世间再无许公
一一哭许少飞先生
王虎华
许先生,许伯伯,您去了哪里?您可知道我有多么伤痛?老天也在哭泣。
甫闻噩耗,先是不信,再是震惊,消息还是被证实,痛彻心扉,号啕一场。
50天前,我和海燕去看您。时间是我刻意计划的,既不影响您午休,也不至于太迟让您留我们吃晚饭。虽然您显得消瘦,面色偏黄,但还是那么精神,谈兴依旧。我们几次告辞您也不让走,执意留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也就没有再坚持,陪您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莫非是老天的意思?让我们陪您多待一会儿?我确实为您的身体担忧,但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是最后一别!
先生,您匆匆走了,留下悲伤不已与回忆不绝的我。
一
40年前,我只身来到扬州,举目无亲。没过几年,在岳父母的老朋友中,我认识了您。很快,您成为我最敬重的长辈。太太喊您许伯伯,女儿喊您许公公,我先是跟着称您伯伯,慢慢地,我和众多您的学生、我的文友一样,尊称您为许先生,一直至今。
我最初眼中的您,谈吐儒雅,衣着得体,举止有范,风度翩然。听老一辈讲,大学时代的您风流倜傥,是有名的运动健将,创造过扬州师范学院的运动会记录。这令我甚为佩服,我的体育从来都是勉强及格,您却是如此文武双全。
您也是外乡人,可您融入扬州如此之深,爱得如此之真,这令我印象深刻,引领我寻找异乡归属。从您的口中,我听到了那么多扬州城的正史、野史和掌故,那么多前辈先贤们的趣闻轶事。您被誉为扬州活字典,名不虚传。
您是诗人、散文家。很多年轻人以为您只是文史专家、园林学者。他们读着您严谨的专著,根本无法想象您曾是一个如何热烈激越,情感奔涌,文采飞扬的诗人,又是一个温婉平和、擅长发现美和表达美的散文大家。
您是学者。您从文学创作成绩斐然,到学术研究成果迭出,令我吃惊不已。这样的华丽转身真是奇迹。您默默耕耘,踏遍青山,查材料静得下,冷板凳坐得住。终于,您奇峰突起,独树一帜,卓然成家,世所公认,无可取代。
无论是否了解您的文学与学术成果,人们都敬重您的人品,有口皆碑。
您有那么多的作家朋友,接待过众多名人大家,但是您不会以此作为吹嘘的资本。您本身就是一棵挺立的劲松,用不着攀援任何高枝炫耀自己。
您培养了众多文学人才,有这么多的作者和学生,但这从来不成为您好为人师的理由。您有那么多的儿子辈、孙子辈的中年和青年朋友,我不知道扬州还有谁人能做第二。
二
很荣幸,我能成为您的作者和后学。
1985年,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您对我大加鼓励。当时您身为市文联副秘书长,正筹办扬州唯一的文学刊物《扬州文学》,在1986年试刊第2期上便刊用了我的小说。
没料到,我的一篇小说给您惹了麻烦。1988夏天,我在丹东师范的教室里,几天内写成了一篇万字小说。当时没敢拿出来,因为有涉及男女之事的敏感内容。后来您向我约稿,我就将这篇《归途》给您看了。您觉得挺好,就发在1991年春天的《扬州文学》上。后来听说,这篇小说引发争议。有人在省作协有关会议上提到它,扬州的主要领导偶尔翻看后也说过什么话,宣传部则有人直接指明有“自由化”嫌疑。您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但您却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什么。您是一位宽厚的文学前辈,合格的文学编辑,令我敬重。一直到2018年春天,在我的作品集《良宵》品评会上,您还提起《归途》这篇小说,足见给您留下的印象多么深刻。或者说,我当初给您惹的麻烦是足够的大。
天赐因缘,知恩有报。怎么也没料到,后来您又成了我的作者。
我主持扬州文史资料征编,随即请您出任顾问,受教良多。文史资料第16辑《扬州市花》的选题,就是在您的建议之后确定的。当初我还有几分犹疑,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显出它的及时与珍贵,也证明了您的先见之明。
我多次向您约稿,您热情应允,却从不随意应付,绝不肯将自己认为不合适的东西给我。这么些年,《扬州文史资料》只得到您两篇文章——《扬州园林叠石和扬派叠石艺术》(第27辑,2007)、《叠石大师方惠》(第35辑,2014),却极有份量,惠及后世。
在我组织编撰的几本著作中,您都是举足轻重的主力。编辑出版《何园志》,是您心中久久的愿望。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终于突破艰难,隆重面世,反响甚巨,荣获市政府嘉奖。而您精心撰写的《园史》、《园景》两章,成为书中的精华和灵魂。您的著述脉络明晰,考据精到,高屋建瓴,文字优美而简洁。
您是不多几位一辈子用笔写作的老者。拜读您的手稿,完全是一种享受。您的字书遒劲而秀丽,一丝不苟而又潇洒奔放。字如其人,您的手迹是生动佐证。
遇有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协商课题,我多次请您参加座谈研讨,出谋划策。您总是一请就到,慷慨成词,切中肯綮,没有虚言,毫无客套,每每为座谈讨论驱除空洞与陈腐。
众多的场合,我听着您发言,望着您的神态举止,心中每每寻思。——您在机关多年,却没有学会虚与委蛇,连个礼节性的捧场也不肯做。您总是直道其详,畅所欲言,不会顾虑那些习惯于形式甚至谎话的人们的颜面。您纠正一位官员发言中的错误一事,传为佳话美谈。无论是同辈、朋友还是晚辈,您一概略去官位,直呼其名,在我听来,却更为真实、本色,远离了官场职场的虚情假意。
您的魏晋风骨,名士神韵,令我景仰,让我感喟。
三
您记忆力超强,又幽默诙谐。您对过往的许多人和事,记忆十分清晰。特别是一些生动的细节,虽然您一再重复,我仍百听不厌。但您从不轻易藏否人物,谈到某些人的过去,您总是面露微笑,眯着眼睛,话说半句。
晚年的您,白眉密长,银发飘飞,面相更加温暖亲切,笑容越发和善慈祥,举止更具仙风道骨。参透世事的您,更加睿智包容。其实您并不是简单的包容,您心如明镜,您从善如流,嫉恶如仇,只是不轻易表达而已。
您影响广泛。在扬州,上及宦海沉浮的最高官员,中到各业各界的诸多朋友,下至天真未脱的年轻小辈,都在您的朋友圈里,你不可或缺。
您活力四射。您走到哪儿,哪里就有欢声笑语。您声名远播,粉丝成群。
您精神矍铄。您有做不完的事,却又如此从容。您总是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开心,要有趣。
您始终以乐观主义对待生活。其实人们都知道您是多么不易,您却从来没有一句埋怨,从来不以半点悲观示人。
黄师母生病卧床,您十多年如一日,照料,服待,请人护理,从来笑对,毫无怨言。师母驾鹤西去后,有一次,您和我谈到儿子要您搬到他们那儿去住,您说您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是黄阿姨的家,您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看到了您眼中的泪花。
您是长辈,但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完全把晚辈作为朋友,待以真心和热情。我去看您,您总是倒屣相迎,笑容可掬,热情问候,耐心倾听,侃侃而谈,毫无倦色。说到开心处,您爽朗大笑,常常像个淳朴天真的顽童。您不停地为我添茶递烟。每当告辞,您总是再三挽留,而后必送至门外,常常还站在楼道口,久久凝望,招手作别。
您不会逢场作戏。这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温暖,是您一辈子的修为所铸就,不是人人都能拥有,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世态炎凉,芸芸众生,千姿百态,唯有真诚善良,无法伪装。
在我眼中,您是活到老、做到老、学习到老的楷模。
您不甘落伍,积极使用微信,从而不出门而知天下大事,不见面而交满城友。您向我炫耀电视购物,领我参观仓库一般的小房间,简直琳琅满目,您开心得意,像个孩童。
您是如此热爱生活。说起烹饪美食眉飞色舞,说到“最后撒一把蒜花”,还会辅以生动的手势。您爱美,像热爱生活一样喜爱养花莳草。您那并不宽敞的阳台,被您装扮成一个多姿多彩的小小百花园。
可是,可是,这一切戛然而止。
四
先生,您突然走了。您蓬勃的心脏在2021年8月20日 8时33分遽然停跳。您享年八十有七,这完全不是我预期中的数字,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您就这么匆匆的、悄悄的走了。您的儿孙再也等不来您的回归。您的朋友再也等不来您的欢聚。您的学生再也等不来您的教诲。您的遗作再也等不来您的续写。您的花草再也等不来您的浇灌……
还沉浸在极度悲痛中的我,居然听说您上午离世,下午便已火化!说是疫情之下,丧事从简,亲人不能相送,您也未得安葬。
问苍天大地,先生是何宿命,竟然如此惨绝人寰?!许先生,我无法接受,我撕心裂肺!
先生,您看到没有?朋友圈对您的哀悼铺天盖地,前所未有。我于悲痛失措中草拟一联献给您——
作家诗人学者,幸遇先生最具名士风范
前辈良师益友,痛失许公恒仰大德流芳
我无法多作修饰,无力考究平仄对仗。我泪流满面,我视线模糊。
大雨如注,天地同悲。人生难得良师友,世间再无许先生。余音犹在耳畔,却早已泪湿青衫。先生,我的前辈,我的良师,我的忘年之交,我的精神偶像。您生不逢时,逝不逢世。“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痛哉,痛哉!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一年一年,又是中元节。先生,我从没想到,这个怀念与忧伤的节日,与您有任何关联。“伤心处,一声梧叶,和露坠窗前。”
许先生,我无语凝噎。
2021年8月22日辛丑岁中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