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忆我的七七届高中生活
原创 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4月12日
作 者:王承英 插 画:希希
题记:
这是我和我高中同学的真实经历。谨以此文献给跟我一样经历过那个特殊年代的同龄人,更献给今天在日益强大的祖国大地上幸福生活,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享受着优良教育资源,积蓄能量、蓄势待发的晚辈们!
青春是用来奋斗的!回望过去,置身这个美好的时代,我们应当倍加珍惜,更加努力发奋!
在中共党史和新中国史里,1966年到1976年被称为“文革十年”,是国人刻骨铭心的记忆。1967年到1977年,湖南省澧县复兴中学七七届高中同学也经历了一个重要时段,那就是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十年的学业。
两个十年,一个是动荡的十年,一个是我们这些草根个体求学的十年,两者有九年的重合,那何止是时空的重合啊!这个重合就是我们的宿命。原来,个体与国家的命运是那样紧密相连,如此息息相关!
让我们回望曾经蹉跎的岁月,为自己的历史留痕,也用余生享受祖国母亲的美好,拥抱和造福祖国的未来。
01
逃离寄宿生活
我们是1975年9月进入高中的。那时我13岁,个头不大,身体偏瘦。新生报到那天,母亲为我整理好去复兴中学的行装,父亲挑着行装陪我启程。到了复兴公社夏家大队南边的那座桥头,父子俩停歇了两分钟。父亲问我,下一程能不能自己挑着担子到学校,听我回答可以,他便转身返回了。离学校还有七八里路,我挑着行装,不断换着肩,走走歇歇,顺利报到并开始了高中阶段的寄宿学习。
当年对学生的评价考核不但看学习成绩,更看学工学农和参与劳动的业绩。我五岁发蒙,论年龄和体力在班上一直都是偏小的,劳动让我说不上话,也缺乏竞争力和影响力,因此很少当班干部,也很少评上“五好学生”。
进入高中没过几天,学校规定,凡是寄宿生,每人每天放学后都要完成为学校建校舍和开辟操场挖土石方的任务,男同学两立方,女同学一立方。我对土石方没有概念,拼命撑了几天,才知道移走两立方土石块有多艰难。这时,有个姓谭的女同学伸出了援手。因为她的任务是一立方,任务比男同学少一半,完成得顺利。她不仅人长得清秀漂亮,而且个子高、力气大,寒暑假时在生产队出过工,干事利索。好几次都是她帮我既挖又挑,完成了任务。
乡里人从小要面子,我更是这样。想着自己靠别人帮忙完成土石方任务,很难为情,况且还是女同学帮男同学!怎么办?我左思右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再寄宿!记不清找了个什么理由,我成功逃离了寄宿,开始早出晚归跑通学。每天经过七个大队,走过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岩石路,来回二十多公里,放现在开车也得半个小时。
02
学校冒出个窑匠
数学老师姓黄,是长沙市下辖浏阳县(现已改为浏阳市)人,个子不高,皮肤有着巧克力般的颜色与光泽,偏瘦,操着浓重的乡音。据说他是湖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本科毕业的,推算起来应该是文革前的“老五届”大学毕业生,功底还算厚实。虽然学的专业是历史,但在复兴中学一直教数学,这个跨度看得出他是文理兼优了。黄老师学历史却教数学的事可以有两种解读:其一,他确实人聪明,学业优良,既能教历史又能教数学,是“双料货”;其二,那个年代对教学不考核不评价也可以不担责,教与学仅仅是参考,因此可以应付!到底哪种解读正确,我也不好说,但有一点,我们没发现黄老师的数学课哪个公式或是定理讲错。
另外一件事比学历史的老师教数学更值得玩味,那就是黄老师在不长的时间成了远近闻名的窑匠。复兴中学在王家大队地盘上。学校边上有一座窑,一年到头冒着热气和轻烟。那年夏天,黄老师穿着一双裂开了口子的拖鞋在窑场周围转了几圈,看着窑匠在窑洞摆砖瓦、点火、灌水、开关窑门,自己也便尝试起来。因为学校要自力更生建校舍,有老师主动为学校烧砖烧瓦,领导表扬都来不及呢!不久,他烧窑出了师,受到了学校领导和师生高度称赞。他越干越起劲。他烧出的砖瓦要红则红,要灰则灰,周围不少农户也请他烧窑。除了一个月三十多元工资,黄老师开始有了外快,抽的香烟变成了“海绵把子”(那时候把过滤嘴叫“海绵把子”),而且越抽越猛。黄老师本来泛黄的牙齿颜色更深了,脸上像抹了一层窑灰,师生们都说他越来越像窑匠。
不久,我高中毕业了,很快当上了民办教师。狂热的时代结束了,尽管我年纪轻,学起东西来快,但不再允许我像自己的老师那样放下学生去干烧窑或是其它什么事。我不知道,这个成了窑匠的黄老师在他后来的教学生涯中是否还演绎过其他什么角色。
03
从知青点来的“选yi”老师
我没有研究过当年复兴中学的师资队伍状况,但1975年9月到1977年7月,我们上高中的两年间,这里的师资力量我是了解的,大约由三个方面构成:一是受过高等和中等师范教育的国家公办教师;二是由高中毕业生录用为国家公办教师的;三是代课教师,一般为下放知青。当年复兴公社有两个知青点,大多是澧县县城、津市镇(现为津市市)和澧县梦溪区内有城镇户口的初高中毕业生。在这些偏僻的公社中学,师资缺乏是常态,而知青点就成了为其输送代课教师的重要基地。
“选yi”老师就是被我们复兴中学七七届高中同学一直惦记着的一位。这位从知青点来的老师有名有姓,但我们都不记得了,几十年都习惯用借代手法提起他:“选yi”老师!当然,这是有故事的。
一天,一个从知青点过来的大约二十岁的男性代课老师,给我们高八班上农基课。他很认真地念着教案:“第三节、种子选yi”。为了突出重点,他把这几个字念了三遍,紧接着,他又继续念着教案:“种子选yi的重要性”“种子选yi的方法”“种子选yi的温度”。一堂课下来,“选yi”成了热词,被念叨了几十遍。同学们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但就是搞不懂“选yi”是什么意思。都在纳闷:“选yi”的“yi”是“译”还是“溢”?是“噎”还是“毅”?还是别的?本来从不讨论学习问题的同学们,为这个知青老师念叨的“yi”展开了热烈讨论,也像猜谜语似的开动着脑筋,但总是没有结果,总觉得“选yi”这个词跟种子的语境硬是套不上。课间休息,有同学为了探个究竟,便悄悄打开老师的教案,啊,真相大白!原来是“选择”,即“种子选择”!这个左右结构的“择”被知青老师几十遍地读成了同样是左右结构的“译”,都快约定俗成了。
于是,高八班的同学都弄明白了原来“选译”就是“选择”,但谁都不好意思给这位知青老师纠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猜测着“选译”老师的人生,是否还在读着“选yi”?是否已经深造而入编成了正式教师?当年,同学们并没有怪罪他,毕竟,他没有主观故意,只是时代的遗憾。当年的狂热和溃烂早已诊治。我相信,“选yi”老师的故事会成为尘封的历史,而且后无来者。
04
终于有了“暂编教材”
不论哪朝哪代,上学读书都是有课本的,但很奇特,我们七七届高中生就差点没有过。好不容易有了,那是地区的“暂编教材”,如“**地区暂编教材·语文”、“**地区暂编教材·数学”之类。打开“暂编教材”,会发现除了很多地方模糊不清,还有不少错别字、错误例题和算式。但是只要有了这种颇具特色的教材,我们就仍然可以读书。
就是这个“暂编教材”也来之不易啊!本来有关部门和学校就没打算发课本,因为学校要“停课闹革命”,学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发课本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书包空空,家长意见很大,有的还闹腾起来。一个有点文化的家长将此事反映到了上面,地区有关部门为了息事宁人,草草地弄了个“暂编教材”。多年以后我们回想起,标明“暂编”二字可能是不够自信,也有可能是准备着为日后有人找麻烦留后手。于是,我们的书包里除了玻璃瓶装着的盐菜、炸辣椒,终于装进了几本“暂编教材”。
课本是教书育人的要件。无论旧时代的私塾教学,还是新中国的教育教学,课本都是必须经过精心研究才制定发放的。唯恐误人子弟,学政和校方还得不断修订完善。而那个时候,我们得到全国、全省的统编教材成了奢望。因为读书的年纪没读到书,在高中毕业后的四十多年里,我拼命读书、买书、藏书、写书。我常常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把各色各样的“暂编教材”珍藏下来,那可是很好的藏品!下次记得问起当年享受过“暂编教材”恩惠的同学,谁把高中的暂编教材保存下来了?请让我收藏!
05
卷桥的交集
卷桥是一个地名,在湖北省公安县章庄铺镇与湖南省澧县复兴镇接壤的丘陵地带上。这里最大的标志是一座以防洪、灌溉为主兼有养殖种植等综合利用的水利工程——卷桥水库。卷桥水库属两省共建共管,以湖北方面为主。1975年9月,我们高中新生报完到就直赴卷桥学农,学习无核蜜桔嫁接技术。技术路径大致是这样:从优良品种的树枝上截取一根嫩芽,再在老树枝干上切开一道口子植入进去,然后用薄膜包扎好,一周后,植入的嫩芽就会长出新叶,三年以后便可挂果。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同学们与卷桥的交集已成为尘封的历史。然而,一次巧遇,让我脑海再次浮现出岁月深处的卷桥。
2018年夏天,湖南和湖北两省的广电系统联合组织在长沙开展联谊活动,期间,两方的领导安排了一个座谈,大家听出我和湖北的张兄口音如出一辙。原来,他是湖北章庄铺镇的,我是湖南双龙乡的,省份不同,老家却如此紧挨。更巧的是,1975年秋天,我们在卷桥林场学农时,张兄正是下放在那里的知青。两个人的生命旅程中都曾有过停泊卷桥的日子,而各自打拼、奋斗了四十多年后,又在长沙重逢,让我们特别兴奋,也顿生万千感慨!
我问起他,当年你们湖北的知青中有两句幽默风趣的名言还记得吗?“前天吃南瓜,昨天吃南瓜,今天吃南瓜,肚子里全是南瓜!”知青点篮球队参加县里比赛夺了第一,领导奖励大家吃了一顿肉,于是又有了:“通过吃南瓜与吃肉的比较,我深深懂得,肉比南瓜好吃!”他得意地说:“这两句话就是我说的,不仅你记住了,我们湖北的知青们也一直记得。”张兄那批知青比我们早到卷桥,年纪比我们大五六岁。当年,他们手把手教我们无核蜜桔嫁接技术,教我们唱革命歌曲,还时不时送我们饭票菜票,当然,送给女同学的更多一些。时间不长,我们高中新生与湖北知青结下了深厚友情,只是后来各奔东西,没了往来。
06
飞车英雄
我们复兴中学七七届高中共两个班116人,两年的时光,有一半同学是跑通学,远的来回二十多公里,大多是家住双龙公社和复兴公社夏家大队的同学。
走在坑坑洼洼、铺着鹅卵石的公路上,看到的是挑着担子和推着鸡公车的农民。拖拉机和汽车则是公路上最具现代气息的交通工具了。不知什么时候,上学距离最远的几个同学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而且还付诸了实施,那就是在拖拉机行进的状态下爬上去。
当年,湖南是南方拖拉机生产制造最发达的地区,有衡阳和津市两个骨干厂家。每个公社都有拖拉机站,那可是先进生产力的标志!从双龙公社到复兴公社之间没有通客车,爬乘拖拉机可大大节省走路上学的时间,也节省体力,同时那也是一大本事,可以向同学们证明自己有勇有谋有技能。通过多次演练并互帮互学,跑通学的男同学大都学会了这个在学校里学不到的技能。
我针对如何爬乘拖拉机总结了四大要领:第一,抢先跑到山坡上的中间位置,等到拖拉机换档放慢速度时择机下手;第二,四肢并用,两手紧扣拖箱后栏板的上沿,两脚则登上拖箱后栏板下沿某一支撑点;第三,右腿上跨,同时身体重心前倾进到拖箱里侧,扶着栏板站稳;第四,眼观地形地貌,选择一个离学校最近的山坡中间位置,待拖拉机换档减速时下车。
过了一年多,双龙公社拖拉机站新添置了一辆解放牌汽车。这时,我们爬乘拖拉机已经很不过瘾了,便想着在汽车上露一手!我们把爬乘拖拉机的方法用在汽车上,居然一举成功,高兴得像当了英雄一样!但有一次,我失手了,郁闷了好几天。我跟往常一样爬上汽车,也许是太得意了,不知什么时候汽车停了下来,没等我反应过来,被女司机抓住了。她拧着我的胳膊,还蒙住我的眼睛,说要把我送到校长那里。我说了一箩筐好话,并表示以后再也不爬她开的车了,这才放开我。因为我是在爬车的同学中唯一被抓住的,有点说不起话。更要紧的是,有同学告诉我,被女人触摸过是会“背时”的,好一段时间我谨小慎微,生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1977年8月,我们高中毕业了,从此再也没有攀爬乘车的经历。如今,我和同学们大都开着私家车,从当年那段路上经过,可感受却今非昔比。要说还有什么异样,那就是当年扛着扁担锄头上学的懵懂青涩少年,如今已满头华发!
07
他替我当了"俘虏"
因为父母健在,我每年都有好几次回老家。从长沙到复兴的高速二百七十多公里。每次跑完高速,行进在通往曾家的那条县道上,我都分外激动,会本能放慢车速,不时地看着两边的农庄、水塘、树林、牲畜。如今,这条道路虽然已经硬化,建成高标准水泥路,有的地段还铺上了沥青,但线路一直没有改变。毫不夸张地说,每百八十米间,我都会想起当年的某件事或某个场景。这当中最让我难忘的是偷摘水蜜桃的经历。
1976年暮春的一天,复兴公社双堰大队的一座山坡上,一边是用石灰写上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一边是五亩地左右的桃树林。那时节,水蜜桃还毛乎乎的,但着实诱惑着我们。当年正闹着“割资本主义尾巴”,公社社员只能为公家种田种地,不准在家单干,各家各户吃穿用的东西都十分短缺。我和另外三个同学边走边看,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干一件事,那就是趁无人照看的间隙偷摘水蜜桃。
我们商定了分工:一人站岗放哨,三人进桃树林摘。不一会,三个书包快装满了。就在这时,负责站岗放哨的同学大声喊道:“有情况!”只见桃树林的“管青佬”(照看公家财物的人)拿着一根棒槌追了过来。才跑出四五十米远,四个同学中我落在了最后,看这态势一定是我被抓了。这时候奇迹出现了,身高1.7米,有着大长腿而且跑在最前面的粟同学鬼使神差跳到了早稻田里。那里面足有六十公分的泥水,下去了怎么也跑不起速度来,于是“管青佬”轻而易举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得意地说:“看你还会跑到哪里去!书包押在我手上,要你家里人过来取。”
扣押书包这是当年乡民处罚淘气的中小学生最常见的方法。我为粟同学着急,可他并不惊慌,也毫不示弱。后来,他对我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被抓到,而把自己豁出去了。确实,“管青佬”跑起来不是他的对手。他还把这事用了个并不贴切的词语表述:丢车保帅。后来我终于明白,粟同学的这个举动除了仗义,还因为有一张“王牌”,那就是他有一个特别漂亮,算得上是双龙公社社花的姐姐,而且姐姐的男朋友是供销社里吃国家粮的营业员。
果然,平息这个事件姐姐起了决定性作用。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上学经过桃树林,远远看到粟同学姐姐在那与“管青佬”交谈着。姐姐穿着花格子衬衣和浅灰色的确良裤(这是当年最时髦的穿着),在霞光的映照下美丽极了。“管青佬”两眼直盯着这位漂亮的姐姐,一改昨天傍晚愤怒的表情,谦恭并带着笑脸说:“你弟弟是小孩,不懂事,以后不再摘我们的桃子就行了。”“管青佬”爽快地将书包还到了姐姐手上。那一刻,感觉“管青佬”才是偷摘桃子的人!
今年的暮春时节,我又回到老家,同样经过当年的那片桃树林。此时,水蜜桃树蓬勃旺盛,果子硕大也密集,枝丫伸到了路边上,只是没看到有哪位少年眷顾,也没有看到水蜜桃被摘下的印痕。
作者:王承英,国家公务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新闻系列高级职称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