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韵悠长 | 叶良骏

文/ 叶良骏

我没有见过陶行知,但真切地感受过他的人格魅力。此话怎讲?

11岁,我被父亲送去上海行知中学。父亲说,那是陶行知办的学校,图书馆的书多得不得了。听说有书看,我高兴地去了。进校第一天,我到处找陶行知,可在开学典礼上也没见到。讲话的校长姓马,不姓陶。

后来才知,当时陶行知先生已经去世若干年,连他的照片都看不到。

在陶行知创建的学校就读六年,我感觉它如此与众不同。我的许多老师都是陶门弟子。他们以自己的生命接过陶先生浩然之气、赤子之忱的光亮,点亮过我的青春光华。陶韵悠长——而今我想到的这四个字,太值得琢磨,它们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

作者于1958年摄于沈家楼村前野坟上

教育是从爱里产生的

第一次听到学长称校长为马爸爸,是在操场上。我们每天清晨做好早操,其余时间可以自己玩。那天,正在跳橡皮筋的我,忽听有人喊,“马爸爸!马爸爸!”校长笑眯眯地来了,一群学生围上去:“马爸爸,打拳,打拳!”校长点点头,打起了太极拳。我一肚子疑问,怎么校长成了“爸爸”?校长打完拳,更多学生围着他,七嘴八舌,听得最真切的是不断有人这样喊。校长则笑着说话和回答问题。我远远地看着,因为胆小,没敢走过去。

终于,与校长有了交集。那天,刚上初二的我在广玉兰树下看书,忽然有人坐到我旁边。一看是马校长。他问:“你有一个秘密?”“没有啊!”我不知所措。校长说,你的文章发在《青年报》了?我吃了一惊。这篇处女作,用的是笔名,谁告诉他的?校长说:“你很了不起,我要奖励你。”他从口袋里摸出钢笔,我双手接过。他又说:“你喜欢看书,又爱写文章,将来当个作家,写很多书。到那时,别忘了送给我看。”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脱口便喊:“马爸爸!”马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走了。小小的我,在盛开的玉兰花下,心里满是欢喜。

后来我才知道,马侣贤校长是陶行知大弟子。陶先生去世后,他把学校从四川迁至上海。在没人提陶行知的特殊年代,是马校长实践陶先生的“爱满天下”和“六大解放”。还有不少陶门弟子,把学校变成了一个大家庭。马爸爸之外,有闵妈妈、汪婆婆、夏大姐、林大哥、王姐、彭姐等,他们追随陶先生“教育是从爱里产生的”教育理念,以爱育人,把学生当作儿女、弟妹,在我们的心里种下爱与善的种子。

马侣贤校长
没有做,莫说做不通

学校实行“小先生制”,每个学生都要去教农民识字。那天轮到我。农民只有晚上有空,可当时农村没电,晚上一片漆黑,小路旁、田头,到处是野坟。看着远处磷光闪闪,我吓得在校门口大哭。马爸爸来了,温和地说:“害怕了?”“路上会遇见鬼!”“你见过鬼吗?”“没有。”“我也没见过,如果你遇上鬼,抓一个系在裤带上带回来,让我见识见识。”

原来鬼可以系在裤带上?那一定很轻,不用怕的。我拭干泪,向前走去。马爸爸大声喊:“我在这儿等你回来。”我走过小路,进了村里,完成教学任务。两个小时后,我回到学校,却见马爸爸还站在那里。他一把抱住我说:“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你看,去了就知道有没有鬼了。没有做,莫说做不通!”过了多少年,这件事还历历在目,从此我不再怕走夜路,更不怕任何鬼魅。

学校早锻炼没有统一时间,晨曦刚露,广播喇叭就响起乐曲《托儿所的早晨》。五分钟内,要穿衣、叠被、洗漱,然后去操场。风雨无阻,寒暑不停。

入学第一个冬天,有天清晨,喇叭响了,我一看外面在下雪,心想下雪怎么锻炼,继续躺着。想想不对,校纪不能违反,赶紧起床。心里着急,胡乱套上衣裤,卷起被子,就从上铺往下跳。糟了,裤带蹦断了!那时穿的是大腰裤,用根布带系着。没裤带怎么出门?我在屋里团团转,又悔又急,大哭。班主任金姐闻声寻来,为我接上裤带,整理好衣裤,柔柔地说:“你这么爱哭,将来长大了,不知有多少难事等着你。伤心,哀叹于事无补,记着,要勇敢地向前走!而不是流泪!”

高中毕业时,金姐已被打入“另册”,但经我请求,她仍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向前走是勃勃的黎明,往后看是沉沉的黑夜,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近,千万不要回过头来,自己的力量要尽。”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陶行知的话。金姐和纪念册都已消失在风雨中,但这些话,我至今仍记着。

孟家木桥(左为作者),摄于1955年
手脑双挥才是“大好佬”

学校在农村,校园里也有农田,中学生们都要学干农活。我爱看书,最好分分秒秒都捧着书,别的事少有兴趣,对下田有点抗拒。

那年夏天,要收麦子,每人发把镰刀,割半陇麦子。麦子黄灿灿的,在田里沉甸甸地摇。我想赶快完成工作,急忙挥手割。麦子根本不理我,我往左,它往右;我用力,它纹丝不动。割了一会,麦子没割下,手倒被麦芒刺得通红,脚也割破了。我一气,把镰刀扔下,不干了。

一起下田的生物老师康先生是全校最年长的老师。他走过来说:“不会,要学,你不学,永远不会做,难道麦子自己生脚,跑到粮库里?”我被逗笑了。康先生教我怎么用左手反着握麦子,右手挥镰,用巧劲从下面割。我一遍遍试,终于割下了第一把麦子。

太阳火辣辣地晒,麦田里又闷又热,弯腰低头真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能割完好去看书,我便越割越乱,长一刀短一刀,有的麦子割不下,我索性拔了起来……康先生又来了:“你语文学得好,成绩全校第一,劳动可不及格啊!”他念了几句诗给我听:“人生两个宝,双手与大脑。手脑都会用,才算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佬!否则,就是残缺的人,明白不?”

我当然不明白,可是记住了这几句话。原来它们来自陶先生有名的《手脑相长歌》,教学生动脑又动手,才能成为真正有用的人。

作者初中毕业照,摄于1955年

活读书,读书活

校图书馆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书很多,据说有三万多册,全部开架。管图书馆的是夏大姐。因为我看书快,夏大姐准许我一次可借三本书(后又增加到十本)。我顺着书架一排排借,那天看到《十日谈》,没在意内容,就借走了。正好爸爸来学校,他看到这本书很生气。“去还掉,你不能看这样的书。”我只好去还书。夏大姐得知原因,却不接书,说:“要看好书,也要适当看反面的书,正面、反面的都要看,以此辨明是非,提高自己的识别能力。这本书并不是坏书,只是你年龄小,也许有点不适宜而已。”我兴奋地问:“可以看?”“我觉得可以。”我遂好奇地看完这本名著。

当年大人眼里这样的“坏”书在图书馆并不少,并不禁止学生借阅。书看得广而杂,开拓视野,提高免疫力,是陶先生提倡的“活读书、读书活”。练就一双慧眼金睛,对识别真善美和假恶丑,有用。六年“行知”生活,留下了许多回忆。在我成为陶行知研究工作者以后,才明白母校对学生的教育,完全是陶行知提倡的“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这些教育的光亮,不仅授人知识,更启迪人生,若干年以后深深地影响了学子的做人、处世。

作者于1958年高中毕业时在校园种下了一棵雪松小树苗,如今还在原地,已长成参天大树

多少年后,我继续追溯着这一缕悠长的“陶韵”——马爸爸是陶行知创建的晓庄师范第一期学生,一生追随陶先生;“闵妈妈”闵克勤,男老师,因爱生如子,而得此昵称,是晓庄第三期学生;还有许多老师,都是从陶先生创建的四川育才学校来的,是陶先生的朋友、同事、学生。在那个年代,学校里虽没有张挂一张陶行知像,没有张贴一句陶先生名言,但陶先生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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