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55:我的朋友宋遂良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55——

我的朋友宋遂良

文  | 阎纲

这个题目让人联想起“我的朋友胡适之”,谬托知己,假汝之名抬高自己。

说对了,正是这样,然而,我执意要抬高的却是宋遂良。我曾赠言给他:“人生得同调者足矣,情同手足四十秋。”

上        篇

《文艺报》先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1978年7月复刊后,抖擞精神,敢为人先,破除“工具”论,为天安门诗抄解禁,为作家作品平反,为《班主任》等“伤痕文学”开路。一面是同仇敌忾,一面是同病相怜;一面是推倒文化专制,一面是张扬文艺复兴;一面背负传统的包袱重整归部,一面打开因袭的闸门扩充新军;一面是思想的解放,一面是忘我的工作,其势如地火之奔突,狂飙之卷席,葳蕤春意遍于华林。文艺报编辑部是一台灵敏度极高的收发报机,《文艺报》又成为文坛的晴雨表。

礼士胡同旧名驴市胡同, 52号原是清代武昌知府的豪宅,豪宅里的一座小院是复刊后《文艺报》编辑部工作的场所,文革时是文化部于会泳部长坐镇的地方,也是他后来自杀的地方。古色古香的小院,风云变幻的象征。

一天,收到宋遂良一篇来稿,标题是《秀丽的楠竹和挺拔的白杨——漫谈周立波和柳青的艺术风格》,信中写道:1959年上大三时,经常给《文艺报》投稿并受到鼓励,打入右派后,去中学教书,20多年不再吃评论“这碗饭了”。三中全会后,又不甘心寂寞,便将此稿寄上。如果觉得今后还可以写点评论,就请像30年前那样帮助我,如果我不是那种材料,就请直说,我将从此洗手不干,安心努力去教我的书。雷达收到来稿后甚表赞赏,签署同意发表,送我。不记得我俩中间的谁签署了以下的意见:“作家论难,风格论更难,难得的好文章。”即刻发稿。

我们举办了好几期“读书班”,联系和扶持一批文学评论新作者如黄毓璜、童庆炳、刘思谦、吴宗蕙、萧云儒、谢望新、李星等,把那些文革前写评论现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写(是不是“今后洗手不干”)的中年评论家如单复、王愚、潘旭澜、宋遂良等邀请来京参加“读书班”,授命撰写重头文章。这批中青年评论力量在新时期为创作披荆斩棘,蔚为大国。我和谢望新不约而同地把“读书班”誉其名曰“《文艺报》的黄埔军校”,直至今日,大家谈论起来仍然激动不已,“你是‘黄埔’二期还是三期?”“永远忘不了那个‘黄埔’”。有道是:“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个个都是上足了发条的陀螺。

宋遂良义愤填膺,一发而不可收止。

我胃平滑肌肉瘤手术后,宋遂良殊多惦念,初入1982年,相约泰山,一览众山。有病之身,五十啷当,一十八盘,一跃而上,有诗为证:

陪阎纲登泰山

看惯人间世俗多,最识真情重几何。

十八盘道君已过,珍重一去扫沉疴。

宋遂良1982年1月9日于    泰安

答宋君

他打算洗手不干评论,我们劝他,果然风采依旧。

走南闯北何所觅,东倒西歪处世穷。

与君一十八盘语,详尽八十一难情。

定萱赏饭 遂良赠诗

凑成四句 达我悃忱

阎 纲1982年1月9日 于泰安

1984年4月,宋遂良来京,我俩促膝谈心。我们年龄只差两岁,家庭出身不好,遭遇可想而知,都喜爱京剧,特别是刚柔相济的悲剧名家程砚秋,相交相识,苦闷、彷徨、呐喊,悲欣之情溢于言表,更多些共同的语言。

我俩可以敝开心扉无话不谈,能够把个人隐私暴露无遗,什么“三无一捕”小心眼,错错错!莫莫莫!恪守诺言不外传。

谈到创作问题,我说:我在不少文章里分别引用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话,提出“性格复杂性”的问题,鼓动作家写人的复杂矛盾和心理变化,要求作家“指出一个人时而是魔鬼,时而是天使,时而是智者,时而是白痴,时而是力士,时而又是浑身无力的人。”一再呼吁人物灵魂世界鲜明性、复杂性的统一。于复杂中见鲜明,于丰瞻中求统一;复杂才是心灵的辩证法,才是人的属性,才有感染力;不复杂到甚至犯过严重错误,毛泽东就不真实。当然,人皆由复杂而完整,具有质的确定性,剖析人物应着眼于内心冲突、情感反差这一从多元对立到一元统一的变化过程。故此,1984年以来,我大呼小叫,提出“学写对立统一即艺术辩证法的文学评论”,恩格斯轻轻拨动手里那把“艺术辩证法”的钥匙,诗人灵魂的秘密便被暴露殆尽。

谈到如何提高评论质量的问题时,我说:“我很希望有那么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出面办一个文学艺术的《评论选刊》,免得读者大海捞针之累,张扬文学评论,活跃文艺批评,促进文体文风的改革,让年轻人在这块园地里一展风采,此事若成,将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头一家。”问宋遂良:“如果办成,我愿意到那里去当选家,你去不去?”

宋君回鲁后,将我们的谈话整理成《关于文艺评论的写作》一文送《当代作家评论》发表。春风文艺出版社的邓荫柯担任该杂志的社外编辑,在校样上看到这几句话后非常感兴趣。荫柯8月赶赴兰州,我们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三届(兰州)会议”上见面,双方同意合作,周申明表示河北省委宣传部情愿参与合办,一件美事遂最后敲定。8月14日,正好我52岁的生日,朋友们选定这一天庆贺《评论选刊》的诞生,屋子挤满了人,一地瓜皮。

被唐弢誉为中国期刊史上破天荒的《评论选刊》公开面世。

1992年《神·鬼·人》出版,宋遂良作序,余心感焉。全文如下: 

阎纲一介书生,半生顿踣,平日待人温文少语,为文往往锋芒逼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以情为文,以气为文,属诗人型的批评家。勇敢的判断,敏锐的思辨,火热的感情和令人会心一笑的智慧,使他的文章独具魅力。

如此气质,在历史大转折时期,能不顺乎潮流,合乎人心,抓住真理,所向披靡,敲响黄钟大吕?三中全会之后那几年,他精神抖擞,思想解放,不顾胃癌的危险,忍受精神的折磨,呕心沥血创办刊物,赶写文章,倾心于文风文体改革,扶起大量中青年作家,做了不少好事。

有段时间,旧论新说难辨,文坛相对沉寂,阎纲在《文艺的方向、方针、批评标准》和《繁荣文艺的几点意见》等文中,力陈党的路线,特别强调“左”的危害,再一次表现了面折廷争的批评家的勇气。

早几年,某年轻人嘲讽阎纲等操的是“锈迹斑斑的武器”,近年,年龄大点的又斥责阎纲不识时务。

阎纲似乎是个悲剧式的人物。

龚自珍有诗云:“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其阎纲之谓乎?

1986年10月,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在北京举行,群英荟萃,盛况空前。大会多次请为新时期文学立过大功的阎纲等上主席台就坐,全场一片掌声,阎纲却逃遁了。后阎纲多次发表讲话,赢得持续的掌声。

历史是公道的。

呐喊的阎纲是不会彷徨的。

这本选集便是一个纪录

1992年6月28日

 

1993年9月,在长篇新作议会上谈到《废都》,我告宋遂良说:我用李商隐的两句诗评价它:“贾生年少虚垂涕”、“庄生晓梦迷蝴蝶”。宋兄好玩,写了《为阎纲引诗作注》一文,破解第一句诗是《废都》“强说愁”,第二句诗是说《废都》“塑造庄之碟这样一个艺术形象是没有积极意义的。”

哈哈,歪批三国!

 下        篇

2000年,宋遂良出版《足球啊,足球》。

赵忠祥说:山东宋遂良,82岁仍熬夜看球。跟宋老师接触,总觉得他葆有一颗童心,那么喜欢看球、那么喜欢侃球。“搞了一辈子文学评论,知道我宋遂良的不多,想不到自己写球评比讲古典文学有名气,才写了几年球评,倒是……嘿嘿嘿嘿!”

“足球是火,足球是风,足球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足球是文明的下脚料……”在宋遂良十多年专项记球的日记本上,有各种有关足球的经典语录。当年宋遂良有多火?民间谚语称:北京有个赵忠祥,山东有个宋遂良。

1991年《宋遂良文学评论选》出版,该书收入作者新时期以来发表过的文学评论文章50余篇,评论的对象以小说为主兼及其他,涉及文艺思潮、创作倾向和风格流派等若干重大问题,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十年来我国文学发展的脉络。田仲济教授说:宋遂良同志是当前在全国文学评论届中较为受人注目的人物,他视野广阔,感觉灵敏,难能的是他具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是酷爱真理的,不说违心话,更不说假话,在这一点上他很象雪峰评论鲁迅。他写了《黄秋耘论》,以“血泪文章”和“战士心”来作标题,贴切地反映了黄秋耘的生活、工作,他的理智和感情的矛盾、困惑。

1985年宋遂良做《“血泪文章战士心”——黄秋耘论》,对秋耘有十六个字的评语:“早欲革新,然而怀旧;早要战斗,但要安宁”。正如邵燕祥说秋耘:“血泪文章战士心”,但“执著而迂”。秋耘闻之心动。

前有宋遂良1985年的《“血泪文章战士心”——黄秋耘论》,后有我2002年的《黄秋耘相信眼泪》。文章最后写道:“哪怕曾经英勇地战斗过,在心灵深处总还保留着一块‘超越混战’的圣地。斯人逝矣,旧文苑,新战场,留下一处觉者的空白。”

2002年3月底的一天,王蒙秘书到处找我,说有急事,要我回电话。翌日,我拨通王蒙的电话。

我问:听说你找我?

王蒙:你的电话变了?我看了《文艺报》上你写黄秋耘的文章,挺好,打动了我,令人叹息。你的文字老辣,你老成精了,不但辣,甚至毒。我感谢你。

我说:你过奖!

王蒙:我当部长以后,到广州看秋耘,他以诗相赠:“寄语位尊者,临危莫爱身。”

我说:你和秋耘交情深,“相忘于江湖”嘛!

王蒙:我也写过一篇黄秋耘的,发在《新文学史料》上。

我说:你那篇文章才叫好呢!

王蒙:我说阎纲,咱两个不要互相吹捧了,我那篇比你这篇浅薄多了,你并非一味地褒,而是褒中有贬。接着写,这年头,什么不能写?你的文章漂亮得不得了。你现在的电话?

我说:口口口00008

王蒙:四个0?好啊!我4月1号出国,所以急着找你。

我说:谢谢鼓励!

王蒙:哪,哪?谢谢你写出黄秋耘!以后咱们多聊。

王蒙之所以急不可待地同我通话,我想,并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如何如何,而是文章触动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勾起他对于故去的黄秋耘(从《文艺学习》批判《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以来)“爱我友我”的无限怀恋。对于他们二人窃窃私语、终成友谊的几段接触,我是记得的。王蒙划为右派、即将放逐新疆时,两人在什刹海游泳,不期而遇,王蒙戏称:“涸辙之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从兹惜别,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各自保命去了。王蒙当部长以后,权力和地位的诱惑无时无刻不塑造一个得势的新显贵,他已经感到不小的压力,万分的苦脑:难道又“一个诗人倒下去,一个官僚站起来”?他倍加小心。他借出差广州之便,专程拜望黄秋耘,黄秋耘未忘于江湖,当面赠言诤谏:“寄语位尊者,临危莫爱身。”王蒙深受感动!所以,当他看到我写黄秋耘,便勾起重重心事:从倒霉到下地狱,到不求仕进,最后如期挂冠……百感交集,江海翻波浪。

想起写“相信眼泪”的黄秋耘,点燃我哀思者,“我的朋友宋遂良”。

2015年出版的《在文言文:宋遂良论当代文学》,精心选编了作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写的近百篇文学评论。这些文学评论包括文学思潮评论、长篇小说评论、现当代作家作品评论、影视剧评论及相关主题评论。作者的这些评论既具有学术价值,又有趣味性,为社会所关注。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只写了十多位作家及其作品,便成功为一部堂而皇之的小说史。宋遂良虽向往止而不能止,卻多少给予人史的感觉。他同黄秋耘的通信以及《‘血泪文章战士心’——黄秋耘论》的文章,他多次在长篇小说创作研讨会上的发言、三番五次评论张炜的长篇,史的感觉尤为突出。

他又同眼前出现的新鲜问题相呼应,点睛、解疑,直抒胸臆不含糊。他说:“我想在此诚恳地劝告姚(雪垠)先生,刘再复的‘侮辱和诽谤罪’是难以成立的。”“我对卞先生的直率、严格批评怀有敬意……但这也给电视台一个提醒和警告,你们不能老按自己的意图去指挥嘉宾,让别人就范”以及“美丽的残缺《廓桥遗梦》”、《电视剧<戏高粱>的不足》等。他“炮轰”山师东路壁刻的“廿四孝图”:“让一个孩子光着身体躺在冰上求鱼,不被冻坏了吗?鱼能破冰出来吗?父母又于心何忍?”我还特别注意到,当有人把《走向共和》诬之为《走向无耻》时,他站出来了,“如果袁世凯没有那种超常的政治谋略,做事的雷厉风行,对人的笼络有加,作风的精明干练,没有练新军,内洋务,废科举,推新政,办外交等方面的业绩,孙中山能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他吗?”掷地有声!

2016年10月,我的四卷本《阎纲专辑》出版,即赠宋遂良指谬存念。上写“家史 文史国史 尽皆痛史;父母 挚友 恩人 永不相应忘”。最真诚的一句话是:“人生得同调者足矣,情同手足四十秋。”

2018年4月22日晚七点,在济南贵和购物中心五楼的当当书店文化沙龙,“山东师范大学德高望重的宋遂良老师将在这里讲授《红楼梦》。主题叫:《良辰美景奈何天》,这个名字起得好啊!消息一出来,书友就在手机微信公共号上报名,很快就到了近百名。

会后有消息报道说:宋老师眼中的黛玉具有西施的天然娇媚、李清照的才情灵气,赵飞燕的精巧灵动,不食人间烟火,冰雪聪颖、纯洁正直。宝钗则是动人端庄,精明世故,会做人,会安慰人,受儒家正统教育,是被压抑后的正常感情流露。宝玉对一切不幸都往自己身上揽,对一切生命都爱,对所有人都是宽容,像耶稣爱众生,具有大爱。就像他说的:“为这些人,我死也情愿”。具有最高的品德,宽大的胸怀,从不夸耀,清清白白。

被问及最喜欢书中哪个人物时,宋老风趣地表示童叟之言百无禁忌,个人最喜欢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我很尊重女性,且欣赏品德高尚的女性。我更照顾周围相貌并不惊艳的女同学,因为她们更需要得到重视和尊重。”一席话引得现场掌声雷动,听众在被逗乐之余也表示被宋老可爱、机智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除言语生动幽默外,宋老的兴趣爱好也着实让台下听众惊呆了。“上网、打游戏、游泳、聊微信”,很难想象这是一位83岁老人亲口说出的个人爱好。那一刻他的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儒雅又不失情调,完美诠释了互联网时代下智者的新内涵。他仿佛是家族里和蔼的大长辈,更像是跨越年龄和代沟的知己。

或许是经历过太多风浪,也或许是早已体会生命真谛,身为过来人的宋老把人生追求总结为两个词:简单、快乐。简单到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快乐到想尽一切办法快乐,达到精神灵魂的快乐。现场听众也沉醉于宋老对人生的大彻大悟中,不时地响起赞同的掌声和感叹。

呀,宋兄原来红学家!理想的人道主义者,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带有细腻越轨的女性笔法和口才,所以深深打动他的听众。

八十五高龄了,看看多年轻潇洒,帅气十足

2018年6月23日,宋遂良出席《经典文学论坛》,主讲《三国演义》的意义。我心想,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造诣,他敢吗?

渐入老境,家庭和睦,三个女儿成材,多次出国探亲旅游,渐渐由郁愤转为澹泊,嘻嘻哈哈,跳跳蹦蹦,疯疯颠颠,唱歌跳舞,乐此不疲,超越痛苦,超越自我,让生命与大自然同节律,潇洒澄明,……砸吧砸吧那滋味儿,不就是陶令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么?

宋遂良,崇拜黄秋耘,把秋耘如泣如诉、忧愤有加的作品作为人道主义理念的文学范本,把秋耘推崇孙犁“既有小品文的纤丽韵致,又有诗歌的抒情色彩”的艺术特色奉为圭臬,故而,笔下尽显阴柔之美。

宋遂良,“我的朋友”,修成正果,浪漫的现实主义作家,微笑的悲观主义者,现代理性的人道主义者,镇定而慈悲的乐观主义者,见贤思齐,“朋友宋遂良”——我对面谦恭的同调、学者和智者!

宋遂良、傅定萱一家三代人云游海外

老顽童、小顽童在地中海滩疯狂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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