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有这等事?”司长顺手把箱子拉走了【外一则】(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连载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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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日前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
《文艺报》特约李林荣教授为之“品荐”,认为:“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体现了阎纲的文体观,不跟读者见外,不随便拉扯些虚头巴脑的流行话题。阎纲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亲人、友人、志士仁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品评创作、针砭现象、关切民风,涉古论今描准文坛。裸露出的是作者个人的性情和襟怀,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写道:“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我读阎纲,最突出的印象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应读者要求,征得阎纲先生的同意,并增补了因篇幅关系抽下的不少篇章,今起连载《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一书,赏阅之下,必有所获。
——“读书人”魏锋谨识
本书收录了阎纲散文《和父亲猴年说猫》《孤魂无主》《她夺回失去的美丽》《我的邻居吴冠中》《羊肉泡馍传奇》《五石头记》《雨里盘谷梦中韩愈》《人生三悟》《给铁凝的一封信》《送贾平凹下乡——排场!》《陈忠实的身影》等名篇。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
——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
——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
——李建军
著名作家 阎纲 授权
“有这等事?”司长顺手把箱子拉走了【外一则】
文/阎纲
2011年7月,阎纲逗孙儿濛濛玩
叫他“司长”,我已经习以为常,他和我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今天的事可不像叫司长那么顺当。看情况吧,大不了多弯一回腰。反正咱这会儿是贾贵——站惯了。
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从前,譬如革命大家庭的五十年代前期,人情上似乎要单纯得多。
1956年进京,我到一家“团体”上班,有事,留下一张纸条,上写“杨组长”如何如何,不料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第二天上班,“杨组长”一脸的不高兴,找我谈话,说革命队伍里不兴叫“长”,何况我们这里是群众团体。我何尝不知道以“同志”相称的崇高和平等,又何况我是调干生,深知革命根据地“老王”、“小鬼”、“同志”、“老乡”等等称谓的老规矩。
从延安到进城相当一个时期,唱歌、跳舞、耍笔杆子的,不论你官多大,彼此以同志相称:“周扬同志”、“夏衍同志”、“光年同志”,让人听来亲切自然,干个粗活什么的,你抢我夺,哪像此刻我面对一口拉杆行李箱这样作难。
但是,此刻,20世纪90年代,我不得不把我原先的下级、现在的上级谦卑恭顺地叫“司长”,尽管他是刚刚提拔的一位排名最后的副司长。“司长”没有架子,对我更不生分,有时(特别是在没有第三者在场时)甚至在我背上捅一家伙骂声“妈的”什么的,我也敢于在没有他的下级在场时回他一声“吃饱撑的?”可是,你不能直呼其名,就是和他不分上下大小尊卑耍耍闹闹的时候,也不能叫他的名字或者称他“同志”,这个,他很在意。
机埸大厅里人声喧闹。我和司长站在大厅正中,等侯秘书小蒯办理登机手续。一只不大不小的拉杆行李箱置放在司长和我的正当间。箱子是小蒯从车上卸下来拉进机场大厅暂时交付我的,嘱我务必留神看守。我心里琢磨,是不是进入甬道时这只箱子还得由我给司长拉着?
沉默。俩人干戳着。没话找话,挑他爱听的说。心想,等小蒯回来,箱子还是秘书拉着得体。
“司长,肩周炎最近可见好?我前几天在‘正乙祠戏楼’开会,会上赠送了一包礼品,其中有一种药叫‘肩痛绝’的,专治肩周炎,说是‘一搽见效’,灵验极了,谁愿当埸试验谁立马止痛,绝不超过一刻钟。回来后,我把药亲自送到部里,你收到了是吧?不妨试试......”不等我把话说完,司长接上话茬:
“知道知道,那天经理来过,他保证在尽短的时间内叫我胳膊灵活自如。”
司长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昂首望天,许在为他此次亲赴盛会的祝词打腹稿。倏忽间,司长冲我问道:“‘正乙祠戏楼’我去过,那副对联有意思。怎么说来着?”瞬即摇头晃脑玩深沉,有滋有味自长吟:“‘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阎纲题赠友人
司长识文断字、博闻强记、扬才露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记性真好,您!”
秘书没有回来,箱子安全地站立在四只脚下。
司长凝神结想,继续沉默,又冷场。
“司长,神经性头痛近来怎么样?日无暇晷,焚膏继夜,天天熬到三更鸡叫,那哪儿成!”
“这号病很讨厌。蒯秘书说五台山的老尼有办法。”
“该不是慧颖尼姑吧?”
“啊?”
“前不久,两个尼姑敲门进来,如入无人之境。我不在家,孩子妈热情接待。两个尼姑说:‘隔着大门就看出你家有难,故而闯入,善哉,善哉!’然后凝神屏息,死死盯住孩子妈那张极易害羞的脸蛋不放,察颜观色,不舍良久,惊呼:‘哎呀不好!你家有灾,祸在眼前。’孩子妈闻言,如天塌地陷一般,慌了神,连说“菩萨慈悲,快快救我!”两个姑姑说,她们是五台山的,专为化缘修庙而来,话语间总说慧颖师父长、慧颖师父短的,又说捐钱可以消灾弥难,如此这般,头头是道,入耳动听。”
“你家真的……?”
“孩子妈傻,照实说了。”
“有这等事?”司长来了精气神。
蒯秘书办完手续回来,催大家验关入港。
我将眼球对准乖乖站在脚下的行李箱,不等我和秘书伸手,司长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拉杆,顺手把箱子拉走了,根本看不出肩周炎对于重量有什么影响,而且边拉着箱子边冲着我说:“机上聊,机上继续聊……”
真登机了,司长的双眼合上了。夜里,司长睡得晚,而且神经性头痛。要不然,就是司长打腹稿,只要蹦出几个关键词,拉出一、二、三条提纲,就是一席兴味盎然的鼓动稿。下午二时整,大会开幕式,地市要员,方方面面,群贤毕至,聆听重要讲话,白驹过隙,飞机很快降落,时间已经很紧很紧了。
公交今昔
阎纲:八二抒怀
在你座位的后面,站着怀抱婴儿的少妇和挺着圆鼓鼓肚皮的孕妇还有一个比你老得多的老人。有人冲着你喊话了:“哎,说你啦!少坐会儿成不成?没长眼!”你立马站起来让座,乘客哄堂大笑。
你和大家一样在车上摇煤球,后面人挤着你你偏偏撞上紧靠在你前面的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女郎一躲,转身向你怒目一瞥,愤愤然地:“干什么?”你气得浑身发抖,急忙解释道:“你怎么说话?……”女郎不屑地娇滴滴地恶狠狠地啐了一声:“呸!”然后用手掸了掸你刚才撞着她的地方,你傻子似地瞪大两眼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车一到站,你好意往后捎,想腾出地儿来但急于下车的人死活不让。车到站,乘客一哄而下,你紧躲慢躲,避让不及,卷进漩涡快要散架了,终因挡道而遭人抱怨:“下不下你?”你被人流几乎卷下车去,呼刺一下又被上车的人推挤上来,一直推到车厢的当间。你马上就要到站,可是怎么也挤不出来,再死命挤又要撞上刚才那位直冒香气的女郎。车到站,你拼死拼活地往外顶,“早干什么去了,讨厌!”快挤下车了,上车的人又骂开了:“这主儿脑子进水了!”
你老兄,七十啷当的,逞什么能,凭你的腮帮子显嫩是吧?何苦乃尔!忘记你在公交车上骨折的惨状吗?
那年腊月,我赶上25路末班车,不慎被脚下的墩布拌倒,奇痛,怎么也爬不起来。车上就拉我独独一人。我挣扎着,同时向售票员恳求说:“同志,我八成骨折,车到十字路口停停,我得打车去医院……”没有回应,半晌后甩了我这么一句:“你还没有买票!”
举头望去,见她打扮入时,花枝招展,埋头结账,心无旁骛的样子。
车到终点站,我“滚”下车来,坐在马路当间截出租,及到友谊医院已是午夜时分。立刻手术。骨折,髌骨粉碎成七块。
直至今日,我依然仗着麻杆似的身子骨乘坐公交车开会办事。公交车好,锻炼身体,随大流,七嘴八舌,疏朗自在。昨天,来回两趟乘车,都有年轻人让座,我跟他们相互推让着,售票员说:“文明行车,文明乘车,你老甭客气!”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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