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一世纷扰田头埋——六儿奈(读金瓶说女人之三十一)

韩道国那番要对西门庆有恩应报是“天理”的话,其实并不说明他具有良知,而是因他一到家就问王六儿:“我去后,家中他先前看顾你不曾?”王六儿回答说西门庆对她还可以说辞的一个回应。

《韩道国拐财远遁》

韩道国对西门庆的是非标准,就是王六儿的好恶感。所以,当韩道国再听到王六儿说吴月娘对她是如何羞辱时,韩道国心里更多想到的便是,王六儿做西门庆外室能得的利益已经不再。故而,他那一瞬间的理性思维也就荡然无存,而妻子王六儿的话却自然是要言听计从的。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王六儿原以为有了一千两白银做后盾,又有了比西门庆权势更大的姻亲做靠山,他们一家人的日子会比与西门庆往来时过得更好。可谁知天子脚下变故多,当太师老爷蔡京被科道给参倒了台,且儿子也被处斩,所有的家产被抄没入官。

作为太师府大管家翟谦的姻亲,当然是不会不被牵连的人。小说中再次写到王六儿一家时,他们已是投靠无门,只得暂借临清谢家大酒楼栖身,生活也已经濒临衣难蔽体,食不果腹地步的漂泊之人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此时谢家大酒楼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被庞春梅收容在守备府里,那个曾经是西门庆女婿的陈经济。真是故人相逢,王六儿、韩道国与陈经济三人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陈经济见韩道国“已是掺百须鬓”,当年远嫁京城的女儿韩爱姐却出落得“白净标致”,“延瞪瞪秋波一双眼,”(第九十八回)这使陈经济对韩爱姐一见钟情。

此时的韩爱姐和母亲王六儿已是同坠风尘之中,母女二人暗中为娼,以换取衣食温饱的生存空间。陈经济知道他们的状况后,付给韩爱姐的第一次嫖资就是五两银子的高付费,这给韩爱姐留下了一个豪爽体贴男子的深刻印象。

陈经济给的这笔高额夜资,韩爱姐悉数都交给了母亲王六儿,而这一交一接之间,母女二人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绝不仅仅是一词一句的说辞可以作答。

连环画《陈经济风流得双娇》

原以为把女儿送进豪门就能摆脱贫寒生活与低贱地位的王六儿,而今竟亲眼目睹女儿行这暗娼的贱业,而自己却形同妓馆的鸨娘一般,坐收着女儿的卖身钱,王六儿的心里该有多么的悲凉。

而更为悲催的是,当王六儿以为一家人无论贫贱,无论饥寒,从此终得到陈经济的关照了,可却没想到这位陈大老板一回家,就是七、八天都不照个面。想要求取每日生存的开销,银子就是韩道国一家每天都必须面对的急迫问题。

王六儿此时已是“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风韵犹存。”为了解决必须的衣食生存问题,更为了女儿少些受罪,王六儿只好重操皮肉生计。

在一个无良的社会里,那种暗无天日的世道所带来的灾难,每每多为女人们是最早、最直接的承受者。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韩家此时当然是顾不上什么哀与悲的。作为一家之主的韩道国,心里还暗自为家里有两个可以接客的女人而庆幸。韩道国凭借着老婆和女儿的身体出卖,“如今索性大做了”,在酒楼干起了私娼的买卖。

王六儿毕竟已经人老珠黄,当韩家接进来的一个嫖客,一个贩丝、绵的何官人,他看中了年轻貌美的韩爱姐。可是韩爱姐却因被陈经济不明就里的冷落了,心中正不痛快,不愿接客。这一来“急的韩道国要不得”,王六儿只好出场救急。

这何官人但见王六儿那副“面皮描眉铺鬓,大长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的扮相时,凭他多年做嫖客的经验,便认定王六儿“此妇人一定好风情”,也肯拿出了一两银子,买了与王六儿的一夜风流。

这以后,何官人与王六儿“打她一似火炭般热”,成了韩家的老主顾,也是韩家主要的经济来源。韩爱姐则在得到陈经济让人捎来的五两银子后就不再接客,一心只想着陈经济,并为他守身。韩爱姐在这污浊的世间为自己的心,留下了一丝干净的真情表白。

韩爱姐的爱情坚守,使王六儿变成了维持家庭生计的唯一主力。王六儿对女儿的任性和坚持十分迁就,对韩爱姐冷落客人的态度也从不计较,不管多累多委屈,王六儿都不会勉强女儿接客。王六儿觉得,惟有这样才能表达她对女儿的爱。

笑笑生对王六儿此时的行为描写,透露出王六儿心里深藏着一个人母对于女儿的万分愧疚。所以,只要自己还有生意,还能保住衣食,她就决不会让女儿做不愿意的事。王六儿究竟不是妓馆的鸨娘,她终究是韩爱姐的亲娘。

当然,私娼的营生并不是容易干的事。就在韩家以为私下里干的营生可以结束浪迹的生活,以为可以就这样在酒楼过上一段安定的日子,悄悄地做些迎新送旧的事情,以此混个温饱时,他们被坐收酒楼地段的佣资,或叫收取保护费的地保流氓们,很快便觉察到了韩家做暗娼的勾当。

《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那个外号坐地虎,名叫刘二的人,仗着姐夫张胜是守备府里的主管,便对胆敢不给他们交保护费的韩家来了个下马威。韩家的老主顾,那个何官人被刘二的一顿拳脚,打得再不敢上门,王六儿也被刘二踹了两脚,还挨了一番臭骂。此时正好来到韩家的陈经济得知此事,便存了一个要报复刘二的心。

陈经济知道刘二的姐夫张胜包占了孙雪娥一事,他便向已成了守备小夫人的庞春梅告发。陈经济与庞春梅二人合谋,欲置张胜于死地。那知他们的合谋被张胜在窗下偷听了,张胜先下手杀了陈经济,等他再想杀庞春梅时,被其他的守卫给拿下,一顿乱棍把张胜给打死了。之后,刘二也给官府杀了。

韩爱姐去给陈经济哭坟,想陈经济是为她家报复张胜而死,就此发誓要为陈经济守节终生,她要跟着庞春梅回守备府去。

于水绘金瓶梅人物

女儿这一突然的变故,使得王六儿十分伤心,她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第九十九回)王六儿说的是养儿防老的心思和道理,可她的心里其实更多的是对女儿决定的不忍之情。

试问,哪个做母亲的会愿意自己的女儿无端守寡到死?更何况女儿与陈经济,不过是“露水夫妻”,是恩客对熟主的关系罢了。王六儿要女儿想想,回忆一下在太师府大祸来临时,她王六儿都不知用了什么本事,让自己的女儿脱离了干系,避免了被没为官奴,被官府随意发卖,一家人离散的悲惨命运。

可现在女儿竟不顾一切要随着庞春梅进守备府,使得他们一家三口再次分离,王六儿怎不伤感泪流呢?可韩爱姐坚定不移,随庞春梅走了。王六儿这“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得她的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

卑贱的王六儿,势利的王六儿,自私的王六儿,无耻的王六儿,……。可不论怎样评判这一人物,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王六儿一点也不缺少女性身上应有的母爱。

作者所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王六儿与韩道国两口子此时都已是年近半百的人,生活给予他们选择的机会几乎为零,他们面临的将是越来越残酷的生存问题。

万般无奈之下,王六儿主动找了老主顾何官人。这个善良的商人,见夫妇两个生活无着无落,便与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第一百回)

王六儿此番虽是伴着丈夫和旧客同行,但也比在临清县酒楼做个担惊受怕,被流氓欺负的暗娼要好。湖州何官人的家,终究是个可以落脚的归宿。

关于王六儿与韩道国,以及何官人所建构的这种家庭关系样本,在后来曹禺创作的《原野》中被再次复制,而一女事二夫的家庭关系模式,似乎是一个还可以继续探讨的复杂社会问题。

王六儿和韩道国、何官人一起来到江南湖州,过起了一女侍两男的畸形生活。可就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多少年,这何官人丢下与王六儿生的六岁女儿,还有几顷水稻田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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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儿和韩道国又生活了一年,韩道国也死了。当长女韩爱姐和小叔子从北方逃避战乱来到湖州寻找到王六儿时,王六儿已是个孤苦伶仃,一力撑持生活的农妇。

王六儿与小叔子再次成了家,“情受何官人家业田产”,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可供自己的女儿们遮风避雨的地方。写王六儿这次与小叔子成婚,似是暗喻情感的归宿重回到了原点。

王六儿第三次婚姻,既不再为风月,也不再为利益得失的权衡,而是单纯的为了生活而已,她是要尽一个人母,一个主妇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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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儿能这样度过她的余生,真真实实地做个普通农妇,简简单单地面对生活,这是王六儿的大造化,也是经历过太多人生波折,有过太多欲望渴求,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在透彻了人生种种的起起伏伏,在品尝过命运的诸多苦乐之后所能奢望的一种生活方式吧。因为,终归于平淡的人生晚景,对许多人来说,依旧是可遇不可求的。

王六儿的一生,也是许许多多市井女人们人生聚散的文学折射。笑笑生正是通过对这一人物深度且曲折的描写,使受众能透视出贪婪欲望追求的虚无与飘渺。与此同时,王六儿也使得有关女人的话题,成为了一个复杂又多元,且也难以轻易做出对错、好坏、善恶的定评。

王六儿从对利益得失的计较,到最后身家一无所有;从曾经不惜一切代价对权势的攀附,对欲望满足的疯狂追求,到仍归于平凡卑微的一介细民的落实,她的生存轨迹所反证出的,不正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生命价值等这些有关于人终极意义的形而上问题讨论,必须从对人的最基本生存问题,即油、盐、柴、米、酱、醋、茶等形而下的实际关注开始的重要性吗?

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金瓶梅词话》

王六儿这一形象,把人生中诸多玄妙的,或者被认为是极富哲理性思考的冗长话题,变得简单明了又如此的具体可感。

然,若问人的尊严最易被什么击碎?尊严被击碎的人会无所畏惧地说:贫穷!若再问人的灵魂会在怎样的情形下被出卖?出卖灵魂的人会麻木不仁地讲:贫穷!

王六儿的生存理念,其实印证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生活大多并不复杂,只是艰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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