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十):注意摆正“立意”“词句”“格律”三者的主从关系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写香菱拜林黛玉为师学作诗,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段对话的核心观点是:“立意”最为要紧,“词句”次之,“格律”又次之。只要“意趣真”,“词句”不用修饰也是好的;果真“词句新奇”,“格律”不合(平仄出入、对仗欠工)也尽使得。话虽说得极端了一些,但究其本质而言,却是高明的见识。曹雪芹到底是行家!他这里说的只是律诗,举一反三,则一切格律诗词都可包括在内。要知道,“格律诗词”四字,如作语法分析,是一个偏正结构,意思是“讲究格律的诗词”,中心词是“诗词”,“格律”不过是个定语。明白这一点,谁主谁次,岂不了然?倘若一首诗词意思陈旧,语句平庸,饶你写得平仄调和,句法妥当,对仗安稳,押韵合辙,从形式上看中规中矩,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们也只能遗憾地说:你写的是“格律”,不是“好”的“诗词”!相反,倘若一首诗词意趣真切,构思新颖;或遣词精警,造句奇妙;那么即便格律有所乖忤,瑕不掩瑜,也还不失为佳作。“格律”有所乖忤的佳作,好比蕴玉之璞,是可以打磨的;而“立意”不好,“词句”乏善可陈的作品,就只能推倒了重来,连修改的基础也没有。因此,有志于诗词创作的朋友,在一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便应注意摆正“立意”“词句”“格律”这三者的主从关系,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也就是说,首先把写作的“兴奋中心”放到诗词主题的创意和艺术构思上来;其次再考虑怎样烹字炼词、安章宅句;至于是否符合格律,暂时不去管它。有了好的“立意”,有了好的“词句”,一首诗词便成功了一多半,那时再对照“格律”精细加工,未为晚也。
三十多年前,笔者还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在江苏省高淳县一个名叫“丹湖”的人民公社(规模略相当于现在的“乡”)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冬天,附近的丹阳湖正值枯水期,沿湖地区的农民在干涸了的湖滩上多种一茬小麦。次年夏天湖水上涨前,小麦成熟,开镰收割。夏收时节,入湖刈麦,那劳作十分辛苦,也十分壮观。每天凌晨,我们划着船儿,在茫茫烟水中驶过一条叫做“水阳江”的河流,进入湖滩。滩上麦田如海,一眼望不到头。收麦者一字排开,争先恐后地向天边刈去,迎来曙光,又送走夕阳……1974年,我曾写过一首题为《水乡收夏》的五言绝句:
南风黄翠野,麦浪到天涯。
扬桨渡晓雾,挥镰割晚霞。
由于有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情感,加之以创作的冲动,这首小诗是一气呵成的。完稿之后,才发现第三句为“平仄仄仄仄”,第四字当平而仄,不合格律。考虑到此诗立意甚好,词句亦甚新奇,因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没有去改它。后来也曾想过,第三句可改“扬桨渡晨瀣”,平仄便和谐了。可是又觉得全篇皆常用语汇,而“瀣”字稍嫌冷僻,未免有些不够协调。踌躇再三,至今也还没拿定主意,希望高明的诗友不吝赐教。
前此二年,亦即1972年,因为国际交往的迫切需要,国务院从北京、上海、南京、西安的几所外国语学校紧急选拔一批66届初中毕业生(当时都已散在全国各地、工农兵各条战线)赴欧美留学,两年后进外交部工作。笔者昔日就读于南京外国语学校时的两位同窗好友梅江中、李小苏荣膺此选,将分赴加拿大与法国。依依惜别之际,笔者亦有五言绝句一首,为之壮行:
李花千树雪,梅花万树红。
折向天涯去,满枝是东风。
恰巧这两位同学一姓梅,一姓李,而梅花、李花又都是春天的花;中国是东方,而欧、美是西方;由此产生灵感,诗句便像泉水一般流淌出来。意趣既真,词句也清新自然。但对照近体五绝的格律,第二句应是“仄仄仄平平”,“花”字当仄而平,“树”字当平而仄,与第一句比勘,犯有失对的毛病;第四句应是“平平仄仄平”,“满”字当平而仄,“东”字当仄而平,也不符合。我曾试着想把这两句的平仄调一调。第二句推敲起来没遇到什么困难,改为“梅萼万株红”即可;但第四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更动一字。左思右想,此句既改不得,索性连第二句也不必改了。因为比较起来,“李花千树雪,梅花万树红”,叠用两“花”字、两“树”字,不用对仗而用排比,反倒更口语化,更朴实一些。好在五言绝句本来就有古体、近体之分,拙作保持原貌,作古体绝句读,已是本色佳制,何必要以文害意,非把它改成近体不可呢?
当代诗词的创作,关键是什么?是创新。
大多数人是“喜新厌旧”的。当然,也有人“喜旧厌新”,但我相信,他们是少数。如果不是这样,时代、社会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不停留在清代、明代、元代、宋代、唐代,乃至于先秦呢?为什么会有电脑、网络、高铁、高速公路、高清电视出现?为什么我们要舍弃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产生活方式?全国各大中小城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饭店歇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饭店开张。什么原因?老是那几十道菜肴,人们吃腻了,就没有生意,只好关门。于是有新饭店、新厨师、新菜肴取而代之,各领风骚三五年。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诗词创作,何独不然?唐诗宋词虽好,虽为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百读不厌,而“千读”“万读”呢?难保不“审美疲劳”,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再者说了,我们当代人不能就只有那么点消费唐诗宋词的“出息”,能不能也拿出点聪明才智来,在诗词创作方面也给后人留下一笔可观的优秀的文化遗产呢?您要是真爱唐诗宋词,真爱诗词这样一种传统的中国文化遗产,就应该让她的光辉灿烂,生生不息,永远延续下去。
当今中国,热爱诗词,热衷于诗词创作的人着实不少。其中有一定数量的作者,还处于学步、模拟的阶段。对于初学者来说,模拟是必要的。就像学书法,总要从临帖开始。但不能临一辈子。一辈子临帖,哪怕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临到可以乱真的地步,也只是赝品,“高仿真”而已,“书匠”而已,成不了书法家。还是得推陈出新,写出自己的个性特色来。诗词创作也是这样。有些作者醉心于拟古,追求“古色古香”。我也承认,他们中的某些人,功底很不错。但同时也为他们感到惋惜——即便你的作品写到混入李太白、杜工部集中,人莫能辨的程度,也只是重复古人,对中国诗词并没有新的增加。中国诗词有一个李白、一个杜甫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克隆”出十个八个来。你为什么不做回你自己?
“当代诗词”“当代诗词”,关键词不仅是“诗词”,更关键的是“当代”。什么是“当代”?它不应该仅仅是“当代”人写的诗词,更应该是写“当代”社会、“当代”生活,表达“当代”人的思想、“当代”人的感情、“当代”人的观念的诗词。“当代”与“古代”有什么不同?不同就不同在一个“新”字。社会是“新”的,生活是“新”的,人的思想、感情、观念无一不是“新”的。
什么是“诗词”?“诗词”是一种文学创作。“创作”“创作”,不但是“作”——写作、作品,更重要的是“创”——创造、创举。“创作”与“写作”是有区别的。“写作”可以是对前人的学习、沿袭乃至于拷贝,“创作”则必须是对前人的补充、扩展乃至于超越。
合此二字,构成一词,便是“创新”。
“创新”首先是对古代诗词的“创新”。其次也包含对于虽属当代、但系前人之作品的“创新”。也不仅仅是题材、内容的“创新”,还应包括艺术手法、修辞方式、语言表达等各种技术层面的“创新”。也就是说,在审美方面也得“创新”。如果终极追求不能指向真善美,“创”则“创”矣,“创疤”而已;“新”则“新”矣,“新垃圾”而已。能说它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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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