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今天还有没有可能恢复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原貌——《红楼梦》校勘的“三文”原则
在古典小说中,本人最喜欢《红楼梦》,故而阅读的次数也略多。在阅读的过程中却发现,不管是具有传统影响力的程高本,还是近几十年影响渐大的人文本,乃至不少学者私人校订的本子,文本的瑕疵总体还是太多了点,实在影响阅读心情。故而近来零星写了几篇关于《红楼梦》文本勘误的小文章,管窥蠡测。最开始的时候,往往只是孤立地就事论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章法。慢慢随着积累的多了些,思考的多了些,认识的深了些,开始逐渐有了那么一点点理论和方法上的提升,发现绝大部分的《红楼梦》的校勘问题,不管是异文的选择问题、句读的问题还是其他方面的瑕疵,大多都可以归入到“文法、文理、文艺”的范畴来讨论,若坚持以“文法、文理、文艺”为准据,绝大部分的校勘难题皆可迎刃而解。在文献校雠方面,古往今来其实早就产生了众多的学术理论。本人长期从事法学的科研和教学,非文学科班出身,对文献校雠理论完全是一张白纸。本人提出的“三文”方法,虽不足一哂,但却是本人在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的一套方法。幼稚但却很真实,故而本人想把这种尚不很成熟的方法分享给广大读者朋友,这样大家将来面对文本问题的时候,自己也许可以尝试着解决它们了,进而无限接近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原貌。文法是个多义词,本文所称文法指文章遣词造句的基本规范。文章由句子组成,句子由字词组成。写文章的本质目的是为了沟通交流,为了达到沟通交流的效果,就必须遵循一定的规范。否则,别人无法理解你在表达什么。故此,遣词造句就有一些基本的要求,例如,就字、词来说,用字构词要准确贴切,符合字、词本身的习惯用法;就简单句来讲,句子核心成分要完备,不同成分之间排列顺序合符规范,表达的含义要清晰;就复合句来说,句子之间要和谐顺畅。这些说起来其实都是常识,但用它来指导《红楼梦》校勘,确实是非常好用的。下面就举几个具体例子来感受一下: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65回,第910页。后文引文如无特别说明,皆出自此书)其中“如胶授漆”这个词语,来自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作“如胶投漆”。俄藏本作“如胶似漆”。甲辰本作“如胶漆”。通过异文比较,很容易推测出这个异文产生的大致脉络:这几个版本早期共同母本上的的文字,大概是“如胶授漆”,庚辰本延续了原本文字;蒙府本和戚序本觉得这个词不贴切,改为“如胶投漆”;俄藏本也觉得“如胶授漆”不妥,改为“如胶似漆”;甲辰本也觉得其不妥,干脆把“授”删除了。为什么这么多版本的抄写者都认为“如胶授漆”不妥呢?这跟“授”这个词的用法有关。“授”作“给予”讲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郑重的词语,它的受体通常是人,而不能是物。哪怕是“授权”“授课”这类看似不直接显示“人”的词语,其本质受体也仍然是人。与“授”字不同,“投”的用法则比较随意,况且,“如胶投漆”本就是现成的成语,来自于《古诗十九首》的“如胶投漆中”。所以,“如胶授漆”当是“如胶投漆”的讹误。如果看多了脂评本的影印本,就能感受到“授”与“投”确实经常很难区分。蒙府本和戚序本的文字是正确的。俄藏本虽然含义也大同小异,但却不是《红楼梦》原本文字。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第73回,第1006页)其中,“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这句,庚辰本、戚序本与此相同。人文社本对“屈戌了吊”作了注释:门窗上的环钮搭扣。可见人文社本是把“屈戌了吊”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的。这样的话,“塌了屈戌了吊下来”就被分解为:塌了/屈戌了吊/下来。如果把这句话的主语也补充进来,就是:窗屉/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这其实是个病句,缺少了关键的句子成分,如果把“屈戌了吊”作为一个整体的话,则必须在“下来”之前增加一个“掉”字,作为谓语。俄藏本上,这句话是“吊了屈戌了吊了下来”(注:脂本上,“吊”与“掉”常混用);甲辰本是“塌了屈戌掉下来”。可见,这两个版本的抄写者对“屈戌了吊”的理解与人文社本的解释是完全不同的:俄藏本断句方式是“吊了屈戌了,吊下来”;甲辰本的断句方式是“塌了屈戌,掉下来”。尽管在文字上都作了细微的调整,但按照这两个版本的处理方式,这句话都是非常通顺的,句子成分也都是完整的。那么哪一种处理是正确的?本人赞同俄藏本和甲辰本的处理方式。“屈戌了吊”是古代门窗上一个组件的两个部件,其实没必要把两个构件都表达出来,只表达一个,读者就能明白其意思,古人也通常都是只说“屈戌”一词的。所以,庚辰本、戚序本的文字本身没有错,是人文本校勘失误了。这句话理想的校勘方式是:“塌了屈戌了,掉下来。”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恐怕举一百个也举不完。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浅尝辄止。下面进入第二个话题。文理也是个多义词,本文所称文理指文章的内在条理性与逻辑性。文理的力量很强大,用来指导《红楼梦》校勘,相当好使。当然,这也有个前提,就是我们先得读懂《红楼梦》中的叙事条理和逻辑。下面一起看两个实例: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爱哟!这么说来,就得三年的功夫。”(第七回,第104页)其中,“这么说来,就得三年的功夫”一句中的“三年”,是“一二年”的讹误。由于古代书写方式是纵向排列的,抄手们把“一二”误认成一个字“三”了。此处的文字,除了甲戌本作“一二年”外,所有其他的版本都作“三年”。为什么说甲戌本的“一二年”是对的呢,这就涉及文理问题了。从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可知,宝钗在讲冷香丸药方的时候,首先讲用一年四季不同的花蕊,这得一年的时间;然后再讲一年中雨水等四个不同节气的水,但还没等这个讲完,周瑞家的就插话了。从宝钗提供的信息看,周瑞家的只能得出“一两年”这样一个大致的结论,无法得出“三年”这样一个确切的结论。这就是叙事的逻辑问题了。此处文字“一两年”是正确的,这一点可从后文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中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托佛,真巧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两年间可巧都得了。”(第105页)宝钗在“一两年间”配好了冷香丸,进一步证明了周瑞家的前面说的不可能是“三年”。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原文缺“他”,依据甲戌等本径补)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纨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第368页)其中,“既这么着,肯跟”这句话来自底本庚辰本,其中的“肯跟”一语,与前后内容显著违和。这里涉及一点背景内容,由于相关内容太长而没有引用原文。王熙凤看上了小红的爽利,想收小红为自己手下,就问小红愿不愿意跟自己干。在交谈中逐渐得知小红竟然是林之孝的女儿,这让凤姐联想起自己曾经跟林之孝家的打过招呼,让林之孝家的帮自己物色手下。结果林之孝家的不仅没有挑到人选,自己的女儿反在宝玉那里。这让凤姐认定林之孝家的是不肯让小红跟着自己。所以她才会说“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纨才会说“你可又多心了”。所以,这段话中的“肯跟”是绝对说不通的,如果换成“是不肯跟”倒还凑合。考之其他版本,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等此处也皆为“肯跟”,甲辰本直接把“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更换成了“我从前还和他妈说”。程高本更换成“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妈说”。而俄藏本比较独特,作“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他妈说”。其中,俄藏本的异文最值得重视。俄藏本把“肯跟”换成“上月”,按照邓遂夫先生的理解:“肯”是早期抄手对竖排的“上月”二字的误认,而“跟”又是因为“肯”字不通而擅自增补的。本人赞同邓遂夫先生的分析。这里本人再额外增加一个理由:从文理看,这个地方需要“上月”这样一个时间性词语。李纨说了一句话:“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他妈!”这句话是说服凤姐的关键性理由。但问题是,如果凤姐没交代自己跟林之孝家的说话的时间,李纨如何能断定“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呢?从文理看,凤姐应说了“上月”这样的话。从第24回我们可以知道,小红进怡红院的时间是非常早的,先于宝玉等人进入大观园;从第23回内容中,我们知道宝玉等人是二月二十二日搬进大观园的;而凤姐跟小红说话的日子是四月二十六日,“上月”就只能是三月份,刚好在宝玉搬进怡红院之后。所以这个时间是非常匹配的,能在长达5回的内容跨度中,能不经意间把时间安排的这么周到,这绝对是一种高超的叙事艺术。幸运的是,今天越来越的校勘本采用了俄藏本的“上月”,这样就在恢复曹雪芹原本的《红楼梦》面貌的道路上又推进了一点点。本文所称文艺指的是文章的语言艺术。艺术性和思想性是影响文学生命力的最关键的两个方面。在校勘《红楼梦》的时候,在同样能传递基本信息内容的前提下,凡是有助于提升文学性和思想性的文字,应优先考虑。下面就以第一回的两处文字为例: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第13页)其中,“既蒙厚爱”来自庚辰本,甲戌等版本作“既蒙谬爱”。“厚爱”与“谬爱”两个词语此处都能成立,但“谬爱”更具艺术效果。我们知道,贾雨村身受甄士隐厚恩,最后却忘恩负义,岂不正是“谬爱”的生动注解?所以,“谬爱”具有一语双关的修辞效果,而“厚爱”则显得平淡无奇。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第11页)其中,“湖州”一词,各版本存在差异,己卯本、蒙府本、戚序本、甲辰本、俄藏本、舒序本、程高本等作“湖州”;而庚辰本、甲戌本作“胡州”。有意思的是,这个词语在第二回中再次出现的时候,甲戌本又改作“湖州”,而己卯本又改作“胡州”。唯有庚辰本自始至终两处文字皆为“胡州”。那么此处到底是“胡州”还是“湖州”呢?应该是“胡州”为好。“胡州”是虚拟的地方,脂批为“胡诌也”,也就是随便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贾雨村这样的人。这符合《红楼梦》的抽象性写法,越是虚拟的越具有批判性。而“湖州”则坐实了地名,艺术性反而差了。抽象性是《红楼梦》一书显著的艺术特征。限于篇幅就不多举例了。类似的例子同样是非常多的,如蘅芜苑对联中,部分版本误把“吟成豆蔻诗犹艳”错成“吟成豆蔻才犹艳”;又如有些版本,误把“冷月葬诗魂”错成“冷月葬花魂”。这都是因没理解透彻其中的艺术性,才会有这样的错误认知。在文艺方面,有一个难题:是不是艺术性好的就一定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回答,我们只能抱以一种主观愿望吧:曹雪芹写的应该是最好的。以上就是本文与大家分享的“三文”方法,以此为指导,除了部分罕见的器物名称、方言俚语等高难度问题外,绝大部分校勘难题都能化解。虽然完全恢复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原貌不太可能,但或许可以无限接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