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善:炫学小说的产生与古代小说观念

01

炫学小说是中国小说史上特有的创作现象。所谓炫学小说,指的是小说作者借小说创作炫耀学识才情,卖弄博学多识、广见多闻,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即“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1]。

《中国小说史略》

以文学创作炫其才学,非仅小说一体。汉赋已具有如是特点。据《西京杂记》录司马相如赋论云:“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2]

言及赋体之兴,班固《两都赋序》云:“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3]

赋之一体,摛事典,饰辞藻,讲铺陈,争奇斗艳,而其文旨,则在讽谕宣道,此与炫学小说的审美追求及思想旨趣颇多仿佛,当对其产生有一定启迪。

而以作小说显示才情,则肇始于唐人传奇。据宋人赵彦卫《云麓漫抄》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4]

明稗海丛书本《云麓漫抄》

唐人传奇小说的作者借创作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这应当算第一批有意识借小说显示才情学识的作品。

小说为小道,但小说作者应当博学多闻,识众见广,这在古人小说观念中似早成为公认的看法。

宋人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说:“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

又其诗云:“小说纷纷皆有之,须凭实学是根基:开天辟地通经史,博古明今历传奇,藏蕴满怀风与月,吐谈万卷曲和诗,辨论妖怪精灵话,分别神仙达士机,涉案枪刀并铁骑,闺情云雨共偷期,世间多少无穷事,历历从头说细微。”[5]

《醉翁谈录》

虽称小说为末学,而其作者,却要求多闻赅博,经史文赋、神话传说、人情世故,这诸多内容,均需记忆领悟,融会贯通,有满腹学问,方能够从事小说创作。

就历史题材小说创作而言,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一直就有着虚、实两派意见的争论,而归结到一点,尚实派所坚持的无非是一个实学、实事的问题。

根据务实派的理论,作家首先应该精通史籍,对历史有精深造诣。从一定意义上讲,以小说见学问,在历史演义创作中已见端倪。而专以小说炫学,到清代方始出现。

提起炫学小说,不能不谈到人所熟知的《野叟曝言》、《蟫史》、《镜花缘》、《燕山外史》等作品。只是,早在此之前的康熙年间,吕熊的《女仙外史》问世,便已见炫学之气象。

刘廷玑为《女仙外史》所作《品题》指出,此书“识天说地,莫可端倪,而皆有准则;讲古论今,格物穷理,而皆有殊解”。书中考魔道,论鬼神,谈天文,说望气,言兵法、阵法,写道术、斗法等等,包罗万象。是书实开了《野叟曝言》等小说炫学的先河。

汇珍楼刊本《野叟曝言》

《野叟曝言》的炫学,其《凡例》已曾道及,云:是书“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避邪说”,兼容并包,无所不有,无所不欲以显其才学识见。

李汝珍为了借《镜花缘》以显才学,“消磨了十数多年层层心血”,他也自信“镜花能照真才子,花样全翻旧稗官”(《镜花缘》第一百回)。诚如石华序是书云:“枕经葃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异境天开。”无论从作者或作品内容看,《镜花缘》都应当是又一部典型的炫学小说。

其他,如《蟫史》、《燕山外史》等,则主要以文思才藻炫世。至近代改良小说等突出议论,更以学识显示。但严格来说,与单纯的炫学小说已有本质不同。

炫学小说称得上源远流长。作为一种重要的创作现象,探讨它赖以产生形成的原因及其理论背景,对小说史研究,乃至对当代文艺创作,均不无借鉴意义。

02

《汉书艺文志讲疏》

要探讨炫学小说产生的理论根源,首先应当从古小说概念谈起。鄙见以为,古代的“大小说”概念,实在要算是炫学小说形成的第一理论根源。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篇,有云:“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6]

这里所谓的“小说”,指琐屑言辞,浅小的道理,类同《荀子·正名》篇所说的“小家珍说”,近于《论语·子张》篇所谈的“小道”,并非文体意义上的名称,不过,它却大致限定了后世“小说”概念的外延,后世所谓小说种种,也正是基于同大道相对的细小文字、非经史之文而言。

具有文体意义的“小说”概念出现在汉代,《桓子新论》云:“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治家,有可观之辞。”[7]桓谭所论,即从文体意义上对小说一词释意。这里已显示了泛小说观念的胚胎萌芽。他所界定小说一体的外延,包罗非常广泛。

《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

班固的小说观念,即承桓谭所论而加以发展,仍是一种“大小说”观念。其《汉书·艺文志》其三“诸子略”,将“小说”列于子类十家之末,开载“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班固所列小说,今多逸佚,而从有关典籍记载可知,其内容旁学杂览,兼容并包。

小说几等于杂览,无所不包。这一“大小说”概念影响深远,支配了千百年以来的小说作家、批评家。

《隋书·经籍志·小说家》列小说于子类,录“二十五部,合一百五十五卷”,《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录“小说家类三十九家,四十一部,三百八卷”,《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中,对于小说的内容范围,纪昀曾作归纳说:“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8]

官修史书所列小说家包含至广,私人著述中论及小说内涵,殊途同归,一样为“大小说”概念。

唐人刘知几《史通》卷十《杂述》云:“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从来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记,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清乾隆刊本《史通通释》

较之前人,刘知几不同的地方是将小说由子部改列史部,其分类也更趋细密,但依然为大小说观念。

宋人曾慥辑《类说》,被视为小说总集。是书之内容,也如自序中云:“集百家之说,采摭事实”;其目的则为“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曾氏所持,自然也是“大小说”观念。

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将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其论小说云:“小说,子书流也,然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他如孟棨《本事》、卢瓌《抒情》,例以诗话、文评,附见集类,究其体制,实小说者流也。”[9]

尽管胡应麟已感到了“小说”这一文体概念的模糊,“最易混淆”别类文体,但他仍皈依于“大小说”观念。

及清代前期,小说概念似有转变,如康熙年间的刘廷玑,即已意识到古今小说概念之嬗变流别,其《在园杂志》中说:

《在园杂志》

盖小说之名虽同,而古今之别则相去天渊。自汉、魏、晋、唐、宋、元、明以来,不下数百家,皆文辞典雅,有纪其各代之帝略官制、朝政宫帏,上而天文,下而舆土,人物岁时,禽鱼花卉,边塞外国,释道神鬼,仙妖怪异,或合或分,或详或略,或列传,或行纪,或举大纲,或陈琐细,或短章数语,或连篇成帙,用佐正史之未备,统曰历朝小说。

读之可以索幽隐,考正误,助词藻之丽华,资谈锋之锐利,更可以畅行文之奇正,而得叙事之法焉。降而至于“四大奇书”,则专事稗官,取一人一事为主宰,旁及支引,累百卷或数十卷者。[10]

刘廷玑对于古代小说概念嬗递演进过程的勾勒,契合实际,但他所提出的“四大奇书”与“古小说“之不同,也仅局限在就事立论,未能上升到理论高度,况且,他也没有决然地将其他非小说类剔除在外,而他的同辈或晚近理论家,仍然在坚持着古代的“大小说”观念。

诚如刘廷玑所说,“四大奇书”为代表的新兴长篇章回小说,已不同于古小说的“琐言”、“小道”。然而,古代“大小说”观念的影响依旧存在,而且从开始就对长篇章回小说进行了渗透。

芥子园刊本《镜花缘》

最为明显的是,中国长篇小说起初就是一种“综合”性的文体,巨帙宏篇,其中可以熔铸进古小说概念统属下的所有内容,诸如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等等。

至于在炫学小说《野叟曝言》、《镜花缘》等作品中,则表现得更为突出。《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少而颖异,读书不屑屑章句帖括之学,以其暇旁及杂流,如壬遁、星卜、象纬、篆隶之类,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于音韵之学,尤能穷源索隐,心领神悟。”[11]

又李汝珍《李氏音鉴》石文煃序也称其:“平生工篆隶,猎图书,旁及星卜弈戏诸事,靡不触手成趣。花间月下,对酒征歌,兴至则一饮百觥,挥霍如志。”总之,他所精专之一切,在其小说创作中都得到了体现。

回顾古小说概念的演变历程,分析其“大小说”观念的具体涵蕴,反观章回小说的发生发展,对照炫学小说的实际状况,不难得出一个结论:炫学小说既然作为一种“综合”性文体,又系由古小说发展而来,根深蒂固的古代泛小说观念对它的发生产生影响,给它以理论依据,实属正常。

03

汇评本《镜花缘》

炫学小说的出现,又与古小说理论家赋予小说的诸种职能有关。在古代小说理论中,有关小说的功能主要有如下几点。

(一)劝善惩恶,振励世俗。

儒家思想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始终居统治地位,而儒家文艺观则左右着古代文学理论的发展。小说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同样受制于儒家文艺观的支配,小说创作照样要讲究载道、劝诫、助名教。

小说的这一社会功能,从其文体意义上的概念产生之日起,便已存在。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其所谓“可观”,自然指的是小说有裨于治身理家;其内容,当然要合乎儒家道统。干宝《搜神记》之撰作宗旨是要“发明神道之不诬”(干宝《搜神记自序》),但同时他又何尝不复欲以不诬之神道说法劝戒众生。

至唐人刘知几,更明确宣称,小说之“语魑魅之途,而福善祸淫,可以惩恶劝善”(刘知幾《史通·杂述》)。宋人曾慥认为,小说“可以资治体,助名教”(曾慥《类说序》)。

明钞《类说》残卷

罗烨《醉翁谈录·舌耕叙引》阐述小说借人物故事现身说法、形象教育民众之社会功能,尤为透辟:“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谈吕相青云得路,遣才人着意群书;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隐士如初学道。噇发迹话,使寒门发愤;讲负心底,令奸汉包羞。”(“小说开辟”)

明以后,论小说当有助名教、有补于劝世者甚多,已成为一种基本的观点。如瞿佑《剪灯新话序》称其创作“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

静恬主人序《金石缘》曰:“小说何为而作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读者“当反躬自省,见善即兴,见恶思改,庶不负作者一片婆心,则是书也充于《太上感应篇》读亦可”;

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也云:“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故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俾读者有所观感戒惧,而风俗人心,庶以维持不坏也。”

清初,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观》,更鲜明地以儒家伦常及其人格理想称道小说:“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圣贤豪杰,谓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显,常人不多见,则相与惊而道之。闻者或悲或叹,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惭恧悚惕,以共成风化之美。则夫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也。吾安知闾阎之务不通于廊庙,稗秕之语不符于正史?”

文奎堂刊本《今古奇观》

既然小说负有正风俗、美教化、劝善惩恶的社会使命,加之小说家多受儒家思想影响,希望以小说创作影响社会众生,他们便很自然地在作品中利用一切机会,或插话议论,讲道学,谈因果,辨正邪美丑,或借助人物言语,宣名教,论善恶,褒贬世俗。

此等内容,连篇累牍,频繁集中,如同牧师布道,迂儒炫学。事实上,这一功能,恰恰正是炫学小说得以产生的理论因素之一。

(二)羽翼信史,弘扬忠义。

小说开始被列入子类,自唐人刘知幾《史通·杂述》提出其“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后方有人将它比附正史,称其为“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李肇《唐国史补序》)。

及明代历史演义小说勃兴,评论家与作家便更明确以羽翼信史为稗官之任,并标榜其大旨一如正史,在于弘扬忠义,讨伐奸屑。

如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中云:“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意,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

稗说与正史的区别,无非一者义微旨深,一者浅显易晓;一者非通儒夙学不能懂,一者则贩夫走卒,黎民百姓均可读。其主旨则一。

名山聚刊本《隋史遗文》

吉衣主人序《隋史遗文》,则由信史与稗说所描写内容的差异入手,阐发了它羽翼信史的功能。

文中云:“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传信也。遗史以搜逸,搜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摹圣贤心事,如道子写生,面面逼肖。传奇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则勋名事业,彪炳天壤者,固属不磨;而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纵大忠义而与昭代忤者略已,挂一漏万,罕睹其全。悲夫!”

吉衣主人认为,正史与遗史虽同为史,其区别在于:

其一,正史纪事传信,遗史搜逸传奇;其二,正史叙写建立功勋事业的显贵,遗史则补写不具备入正史资格,却具有侠气英风的豪杰。

总之,遗史演义,虽不同正史,却可“补史所未尽”(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序》),且于“政令之是非,风俗之淳薄,礼乐之举废,宫闱之淑慝,即于此寓焉……阅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则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许宝善《南史演义序》)。

宝翰楼刊本《东周列国志》

小说羽翼信史的功能,从本质上表明,它本身就是历史,一种形象化的历史。小说的这一功能,又是炫学小说产生的发酵素。在古小说家看来,小说的羽翼信史,无非是靠近历史,或考证史迹真伪,以俗语出之,如《东周列国志》类;或攀今吊古,以历史故实为劝惩资料,寓褒贬之,后类情况在古代小说创作尤多,在炫学小说中更为常见,至于补正史无法包容的内容,补正史之缺,也为的是靠近信史。

(三)资谈薮、广见闻。

隶属于“大小说”概念范畴的笑话、杂记等类作品,在小说史上特别发达。

笑话类,如隋侯白《启颜录》、唐朱揆《喈噱录》、宋高怿《群君解颐》、无名氏《籍川笑林》、明江进之《雪涛谐史》、赵南星《笑赞》、冯梦龙《广笑府》、《古今谭概》等;

杂记类,如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南朝梁殷芸《小说》、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崔令钦《教坊记》、孙棨《北里志》、范摅《云溪友议》、宋欧阳修《归田录》、苏轼《东坡志林》、陆游《老学庵笔记》、元杨瑀《山居新话》、明陆容《菽园杂记》、张岱《陶庵梦忆》、清余怀《板桥杂记》、昭梿《啸亭杂录》等。

其编纂撰作宗旨,均在于资谈薮,广见闻,助娱乐,寓劝惩。刘勰《文心雕龙·谐隐》已称滑稽笑话“意存微讽,有足观者”[12],历代笑话类之作,多将此奉为圭臬。

清刊本《文心雕龙》

孙棨《北里志自序》称其杂记之作,云:“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固非兴致。每思物极则反,疑不能久,常欲纪述其事,以为他时谈薮,顾非暇豫,亦窃俟其叨忝耳。”

桃源居士序《五朝小说·宋人小说》,言及宋人笔记,亦云:“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馀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

然而,要全面充分地体现这种职能,却非淹贯渊博之士不堪胜任。

元人杨维桢《说郛序》曾评《说郛》云:“阅之经月,能补余考索之遗。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要之,其博古物,可为张华、路、段;其覈古文奇字,可为子云、许慎;其索异事,可为赞皇公;其知天穷数,可为淳风、一行;其搜神怪,可为鬼董狐;其识虫鱼草木,可为《尔雅》;其记山川风土,可为《九丘》;其订古语,可为钤契;其究谚谈,可为稗官;其资谑浪调笑,可为轩渠子。”是可谓全面实现了广见闻、资谈薮的功效。

《说郛三种》

综上所述,无论是小说创作的具体实践,还是在批评家的观念中,资谈薮、广见闻,均已牢固地成为古小说理论中的小说职能。这职能,不会不对明以后出现的长篇章回小说发生影响,这从明清长篇小说的具体描写中可以得到印证。这一观念与炫学小说的关系尤为密切。

关于炫学小说的代表作《镜花缘》,武林洪棣元撰《序》评之,曰:“夫岂无惬心贵当卓然名世者,总未有如此书之一读一快,百读不厌也。观夫繁称博引,包括靡遗,自始至终,新奇独造。其义显,其辞文,其言近,其旨远。后生小子顿教启发心思,博彦鸿儒藉得博资采访。匪特此也,正人心,端风化,是尤作者之深意存焉。”

显然,《镜花缘》是比较理想地实现了小说资谈薮、广见闻、寓道义于稗说这一功能。《野叟曝言》等也具此一特点,在旧小说理论家看来,当然它也是一部理想的炫学小说。

04

在中国小说史上,炫学小说虽然是一种特殊而且重要的创作现象,但与其他品种的作品比,它毕竟是为数极小的部分,况且,从小说发展史的主潮流来看,其走向应该是逐步靠近写实与描叙人生,由此种意义上讲,炫学小说则步入了一条歧途。因此,要探讨炫学小说的发生,便不能不结合炫学小说创作者的个人具体因素来谈。

《吴江雪》

清初佩蘅子《吴江雪》中有一段话,概括历代小说创作云:“原来小说有三等。其一,贤人怀着匡君济世之才,其所作都是惊天动地,流传天下,传训千古。其次英雄失志,狂歌当泣,嬉笑怒骂,不过借来舒写自己这一腔磈磊不平之气,这是中等的了。还有一等的,无非说牝说牡,动人春兴的。”(第九回)

姑不论佩蘅子的分类及评说是否客观允当,而他能从作者因素着眼探讨作品内容,确实堪称慧眼。其实,在三类中,前两类多有交叉混合。不愤不作,不平而鸣,以创作虚构之境,弥补现实中的不足与残缺,缩小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借人物形象去践履作者的梦想,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这实际上也是抒愤及叙写不平的一种。就炫学类小说的作者来看,我以为主要有两种情形:

(一)世无伯乐,大才不被赏识,进而借生花妙笔,通过创作,显示其经世才略与出众才华。

天花藏主人《合刻七才子书序》中云:

仁和堂刊本《第七才子书》

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词宜为世惜,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凤为麟,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

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邈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士,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矇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

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天花藏主人这段文字,非常精辟地剖析了文学创作产生的作者原动力。大才不遇于时,既不能出将入相,又不获当道者识拔,且不甘于沉寂落寞,乃作小说借乌有公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既显其文采,又见其经济。这一见解,用来对照炫学小说的作者,十分贴切。

据载,《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抱负不凡,未得黼黻皇朝,至老经猷莫展”(《野叟曝言凡例》);其自云:“士生盛世,不得以文章经济显于时,犹将以经济家之言,上鸣国家之盛,以与得志行道诸公相印证”(西岷山樵《野叟曝言序》转引)。

又据赵景深先生《〈野叟曝言〉作者夏二铭年谱》考证:夏氏英敏绩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但其一生不得意于科举。

《赵景深文存》

对夏敬渠之创作《野叟曝言》,赵先生也有评析,谓:“作者一生坎珂,既是‘家贫身老’,抑且‘落第频年’(《哭妹》第六首),似不曾有甚欢快之事。而他在《野叟曝言》中偏把文素臣写的备极人间富贵,尽量的做他的‘白日之梦’。这当是缺陷的填补和欲望的满足。”[13]

再如《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也称得上硕学名宿,其科举上也未曾得志,短暂的仕途亦无多少作为,其《镜花缘》之作,既显其学博渊深,又见其于社会政治妇女等诸多问题的精到见识,这自然也是一种借寄托以求心理平衡,以学炫欲见其不凡。

又如《女仙外史》,刘廷玑《在园品题》颇赏识其经济学术,而于其作者,陈香泉《序》中称之“文章经济,精奥卓拔,当今奇士也”,但其平生,也仅为人幕僚[14],其经济才学,也只能寄托于书中虚构的军师,借此乌有公施展其大才。

其他,如《蟫史》、《燕山外史》等,以辞藻文字、布局谋篇,标新立异,则无非为炫其文采,显其文才。

(二)英雄失志,既无缘出将入相,致君尧舜,空有一腔政治抱负而无从施展,乃思借小说创作有以济世匡时,间接体现其入世观念,以求得自身价值的变相实现。

笔炼阁主人《五色石序》有云:“《五色石》何为而作也?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他认为,女娲补有形之天,小说家拯救社会,挽救颓俗,乃补无形之天。“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

《五色石》

热诚的卫道精神,强烈的救世欲望,使小说家深感到肩负的社会责任感。目睹世风陵夷及人情淡薄,亲见道学式微,封建大厦将倾,他们深表不满。

表现在创作中,一方面,批判封建晚期政治窳败,讥讽朝政紊乱,抨击奸臣当道,排斥忠良、大才闲置,及其谴责衰世浇漓世风,人心叵测,都表现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为其精华所在;

另一方面,顽固卫道,迂腐说教,恐惧于社会历史的变迁发展,一心希望代代不绝地维持天不变道也不变,乃至敌视代表着社会发展走势大潮的进步力量,却表现了作家保守或反动的立场。也就是说,所谓作家的补天,有积极进步的内容,也含落后腐朽的成份,不可一概而论。

炫学小说家并不例外,其补天的动机也如上述。如《野叟曝言》,其说名教,谈理学,辟佛道,议时政,讲经济,总以圣人自居。且其言语间,批评世风,抨击陋俗,指点群迷,俨若歧路明灯,众生导师。如《镜花缘》,批评社会,褒贬世俗,讥弹小人,称颂君子,虽多以寓言的形式出之,其内容却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三秦出版社整理本《镜花缘》

借创作影响社会,拯救社会世风,此为以文补天的一种。此外,以小说构造的世界,弘扬正义,惩创邪恶,或在残缺不公的现实世界之对立面,编织理想的天国,给苦难的众生送去些微慰藉;或借助虚构人物的飞黄腾达与建筑艺术的海市蜃楼,去完成作者梦寐以求的理想,给不如意的人生罩上虚幻的彩雾,在精神上得到圆满,这同样也是一种对缺陷之天的修补。

这一情况,在小说中也十分普遍。邪不压正,正义最终战胜邪恶,大团圆的理想结局,这正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基本内容特征。就现实人生来说,在传统社会中,女人始终处于卑贱的地位,她们的人生是带缺陷的。

于是,李汝珍在《镜花缘》中,虚构了女子参加科举,让她们参政、议政,显示出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的才华。同时,他又构造描写了女人国,女主外、男主内,男人要做中国传统社会中女人所要做的一切,颠倒了男女的位置,这也何尝不是为几千年来受苦受难的女子鸣其不平!

釣璜轩刊本《女仙外史》

以文补天,还有一种情况,即如吕熊《女仙外史》之类,为历史鸣不平,补历史的缺憾。《女仙外史》之作,用作者在自序中的话说,是因“夫建文帝君临四载,仁风洋溢;失位之日,深山童叟莫不涕下。熊生于数百年之后,读其书,考其事,不禁心酸发指。故为之作《外史》,大书帝之行在并建文年号至二十六年,下接洪熙元年而止”。用虚构的故事去延续本不存在的历史,这就是《女仙外史》的宗旨。

结 语

从古代小说观念及其对炫学小说产生所发生的影响的宏观考察中,我们可以得出如是结论:

炫学小说作为中国小说史上一种创作现象,虽然不合乎小说发展史的潮流,而它的产生确属必然,它是古代小说观念影响下的直接产物;

其次,炫学小说虽违背了文学创作的规律,而由于它受指导于传统小说观念,合乎古小说理论规范,它又确确实实是传统小说的一支,是道道地地的中国传统小说;

其三,炫学小说的创作高峰期在清代乾嘉年间。而此时期的小说观念已显得落后于创作实际,理论观念滞后于创作发展,炫学小说却恰恰是沿着滞后的理论而兴起而发展,其得失成败不言而喻。这为当代创作提供了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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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五篇《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2]葛洪辑《西京杂记》卷二,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子部》本。
[3]陈元龙编《历代赋汇》卷三一,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本。
[4]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八,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子部》本。
[5]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续修四库全书·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
[6]欧阳景贤、欧阳超《庄子释译》(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7]萧统编《文选》卷三十一《拟李都尉从军诗》李善注引。
[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
[9]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10]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历朝小说》,中华书局2005年版。
[11]余集《李氏音鉴序》,嘉庆十五年刊本《李氏音鉴》。
[12]赵仲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
[13]见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野叟曝言〉作者夏二铭年谱》,齐鲁书社1980年版。
[14]乾隆本《昆山新阳合志》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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