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慈悲是人道主义|韩乾昌
豪门宝玉见到寒门秦钟,说自己是泥猪癞狗糟蹋粮食,对方才禀天地日月精华而钟灵毓秀。是多深刻的自我反省意识,更是对芸芸众生的担待,见其慈悲秉性。宝玉用他柔弱肩膀为女儿们撑起理想国。然世间游戏规则是弱肉强食,与他心灵秩序全不契合。所以苦闷,所以寄情山水,与黛玉相知相惜,因二人都对生命无常的本质有非常一层领悟,结果反被世俗之人讥为无能。许多人将金钏儿等女孩儿之死归罪于宝玉,得出宝玉渣男的结论。呜呼!曹公泉下有知该作何想?倘若世间规则由宝玉来定,则一众女子之美好将得庇护而灿烂绽放。可惜也仅是理想。但曹公肯定的正是这样的理想;尽管这理想仿若空中楼阁,在以王夫人等为代表的世俗权力游戏下,顷刻化为齑粉。但我们不能因现实的坚硬而抛却对柔软的呵护,不能因美好的幻灭而放弃对美的求索。整部书肯定及宣扬的价值就在于此。作者塑造林黛玉妙玉等不合时宜的人,根本目的在对理想主义的深情赞美,虽则以悲剧面目呈现。人物悲剧命运,并非因果报应使然,亦非以成败而论。恰以悲剧而深一层反映现实对理想的束缚,进一步坚定而强化理想之于人的价值。可惜俗人看不见,只以功利眼光打量而归于实用,把人工具化。以为宝玉无能更无用,非但导致个人失败,且要对其家族没落承担责任。还有人因黛玉独特个性而加以苛责,对妙玉蔑视尘俗却陷污淖加以调侃,仿佛她们不迎合不苟且所以该当悲剧下场,所以不具现实意义。
这是对伟大著作的辜负,亦未真正读懂宝玉黛玉妙玉等人。不懂他们,无法识别其美好品格,窥觑其心灵世界,则根本无法领略红楼梦之伟大。
宝玉以一己弱肩,庇护一众美好生命,爱而博劳,尊重生命自然状态,对上下人等一视同仁,打破阶级身份局限。体现其博爱平等自由的价值观,慈悲秉性之下其实是人道主义。所以宝玉是人道主义者。这是解开红楼梦主旨的钥匙。
宝玉爱而博劳,痴而多忧,所以常常做小伏低,动辄对他人尽心,把世间诸多苦难化为自身不可承受之重,这是其生命使命感的体现。其使命在对世人的担待、悲悯与救赎。
人道主义即以人道为本,即尊重人本身的价值。确认人作为目的存在,而非为手段存在。于是附着于命运乃至阶级之上一切标签,都被撕去。且由此更进一步而扩大为对整个人间的悲悯。
所以宝玉非但对一切美好之人给予同情爱护,且对山水花鸟木石等无生命之物,一概诉诸人的感情。这正是他与黛玉能够灵魂相契的根本。黛玉“葬花词”看似是对自身命运与当下处境的自怜自伤,实质上还表达对生命无常的哀惋悲祷,因以花托人而以人喻花,打通人与物的界限而入天人之境界,是齐物,是逍遥,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所以宝玉听闻“葬花吟”而恸倒山坡上,不惟对爱人的顾念,更有因生命情感领悟相通的感动。
宝玉对自由有深刻痛悟。体现在思想上不喜除四书以外的儒家腐学,而钟情于西厢记牡丹亭所倡导的真性情。生活中不喜交结贾雨村等人,亦不喜被仆人跟随,不爱与门人清客纠缠,时常打马游于外郊。对山野村姑出身的二丫头青睐有加而歆羡眷慕。因山野蕴含一份豪门深海中所不得的自由烂漫。他对如邢岫烟一类女儿的出嫁忧心忡忡,对她们将要面对的命运伤感又无奈。一旦嫁为人妇则成男性附庸,而随男权社会习气濡染,又成死鱼眼,从此荡尽性灵,自由随风而逝。
而自由以平等为前提。所以宝玉待人无分别心。虽偶尔也耍耍公子哥儿脾气,亦难免还残存阶级尊卑观念,但瑕不掩瑜,无法求全责备。宝玉对水溶等贵族与对袭人等丫鬟,同样珍重。因借黛玉之口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以及借袭人之口说我不稀罕这行子,即对世俗秩序的打破,只不过两次都以宝玉作反衬,是作者有意从宝玉眼中照出、耳中听闻,艺术效果更加强烈。而借晴雯死时,宝玉的倒茶与交换肚兜的行为,作为一种象征,彻底将生命拉至一个层面。作者特意安排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偷窥,惟于这个世俗而势利女人眼中所见,更显宝玉待人之诚。
宝玉待人之诚,与现实中其他人待人接物态度及标准,形成强烈反差。他者无不看人下菜碟,非门当户对不以正眼相对。刘姥姥虽得体恤恩惠,但倘若当初不是王成于周瑞有恩,能否进门还两说,而进府后若非讨老太太欢心,其后命运如何亦在两可之间。四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即体现这种门阀观念。而日常相接,更把人的等级观念体现到无微不至。贾雨村在寻求林如海帮助时,首先问的其内兄现居何职。在民间,封肃之流将当时“风俗”演绎到纤毫毕现。当等级观念深入人心,则人本身的价值不得彰显。丫头下人自不待言,贾母王夫人等虽贵,亦要依附男权。强悍如王熙凤在贾琏举剑时,不得不向老太太寻求庇护,而老太太以男人谁不如此化解。
可以看出宝玉之人道主义在现实中遭遇的困境。
宝玉虽遇困境,尚得其身份掩护。而在黛玉妙玉鸳鸯金钏儿司棋等人身上则反映强烈乃至惨烈。
黛玉所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诗句,非意在受到贾府迫害,而是对生命不得自由的泣诉。妙玉身为一介弱女子,被迫流落而不得返乡,因乡里权势觊觎,唯寄身栊翠庵而与满庭红梅、青灯古佛常伴,满庭红梅是理想,青灯古佛是现实。除在宝玉面前得片刻逍遥而再无自由之时。而鸳鸯自知难逃贾赦魔爪,所以勇烈殉身。至于金钏儿司棋等,无不因对自由的渴望而折戟沉沙、香消玉殒。她们的悲剧,各自于跟宝玉关系中照出,则宝玉之无力痛彻,即作者之无力痛彻。欲洁何曾洁,似说妙玉,实则作者对自身处境的调侃。
宝玉是个思想者,且思想先进而与现实产生巨大落差。当思想远在时代前列,则作为思想者辄以悲剧收场。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宝玉的人道主义之种,并无土壤可得孕育。
以贾家而言,无论贾政贾珍一流,或是王夫人王熙凤一类。各自以男权或管理者姿态维护自身权威。所以作者塑造一个大观园,于现实逼仄处建立一个假想中的自由王国。由此让理想主义者们及其理想暂得休养生息。大观园世界与其外部世界,是对当时社会环境映照。一方面封建主义走向腐朽没落而千疮百孔,另一方面为维护其统治而对进步思想的迫害变本加厉。抄检大观园即此矛盾的缩略。可悲的是,抄检大观园时,女性作为被戕害者与加害者同时出现。加害者同为男权牺牲品而自觉沦为打手,被戕害者全无反击之力而束手就擒,面对此情此景,宝玉唯有在自己能为的范围内,对受伤者予以抚慰,而对其不能为者,徒叹奈何,更添一份寒凉。
出路何在,作者只能持悲观态度。
显然作者对现实有清醒认识。所以大观园注定于抄检后分崩离析,正如封建专制之于进步力量的压制而毁灭。
鲁迅先生说,唯贾宝玉一人身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因宝玉是唯一清醒者,即自我觉醒者。宝玉知己则唯黛玉一人耳。其他如晴雯、鸳鸯、金钏儿、司棋等人虽有不同程度反抗,而自我尚处萌芽状态,远未至觉醒程度。
觉醒者注定孤独。在一片漆黑之下,宝玉虽怀微火而难以照亮前路,且把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众矢之的,非但被父母批判,还要承受被其呵护之人的误解。
博爱,自由,平等的价值,必须建立在人的普遍觉醒而赖社会制度的保障之下。宝玉的理想只能走向幻灭。
所以作者云一把辛酸泪而成所谓满纸荒唐言,辛酸是希望而后的绝望,荒唐是血泪泣成的自嘲,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其自况自解。然作者并未因此否定与放弃对理想的坚守。虽其坚守因时代局限,不得不寄寓于宗教救赎。让现实中无出路的宝玉,向佛陀寻求归宿。我们无法苛责作者,这已是当时所能寻求的最佳出路。且整部书能以悲剧收场的艺术处理,堪称高妙卓绝。倘以大团圆结局,则作品思想性艺术性都将大打折扣。因悲剧结果的呈现而使对出路的叩问震撼人心。再回顾过程种一个个美好生命其精彩、其陨落,无不使人眷顾使人怜爱而肃然起敬。如此更凸显宝玉之人道主义可贵。虽作者并不知道所谓“人道主义”的概念,亦其自身也不一定全然觉察自己作品全部积极意义,但通过对宝玉的塑造,刻画其爱而博劳下的对人道主义精神的不懈追求,已经具备相当现代性。
时代没有辜负曹雪芹。三百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其价值,终于透过历史迷雾而发觉其试图打破封建枷锁的努力,发现其不惜牺牲个人得失荣辱而讴歌赞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勇气。让三百年后的我们为那些可歌可泣的生命而流连叹惋、复沓吟徊。
在西方,随人文主义运动而诞生的人道主义思想,肇始于十四世纪,而相隔几个世纪后,在遥远的东方,曹雪芹以一部伟大文学著作点亮一盏灯火,虽未照彻当时却光耀后世,亦可谓民族之幸。经由文学承担艺术使命亦探索思想启蒙。然红楼梦的伟大之处,非止于此,其内里揭示的深刻社会规律与对人性的探索,至今给人思考给人启迪。三百年后红楼梦仍然活着并将继续活下去,随作品不朽,作者曹雪芹也将在中国人文思想史上永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