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与卑微的隐忍

“举案齐眉”这个典故,在文学经典中常常被引用。《西厢记》里有:“孟光接了梁鸿案,小莺莺自攀张解元。”《红楼梦》里是:“宝玉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孟光是妻,梁鸿是夫,在“夫为妻纲”的封建社会,只有“梁鸿接了孟光案”,《西厢记》和《红楼梦》反其道而行之,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是为表达同样一个意思:什么时候“孟光接了梁鸿案”,太阳就该打西边升起来了。

千百年来,许多人为“举案齐眉”陶醉不已,极尽赞叹之能事,将之视为“爱情最和谐美好的样子”。看来还是《西厢记》和《红楼梦》敢于跳出窠臼,软中带刺地开“经典爱情”的玩笑。若是回溯历史,顾望梁鸿孟光真实的婚姻故事,我们会更了解孟光所举之“案”,竟重达千钧,看似幸福美满的背后,有奉献,也有牺牲,更有一份惶惑的卑微。

孟光其人,算得上古代的一枚名女人,她是上了《后汉书》的,不过书中对她的描写实在令人瞠目:“状肥丑而黑。”仅仅五个字,读者会倒吸一口冷气,并迅速归纳关键词:肥、丑、黑。对于这样一个形态的女人来说,可能很难捡拾自己的信心。但孟光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待字闺中时,她并不因为自己的容貌而心生烦恼。

孟光姑娘平时没什么消遣,就爱举石臼,寻常汉子哎哟连天都举不起的石臼,她像玩似的高高举过头顶,弄得那些前来和她打赌的青壮汉子自愧不已。他们输在孟光手里,心头不服气,变本加厉嚼舌根,四处传讲孟光的力气与傻气,让孟光作为蠢钝大姐的名声远近闻名。可惜她风头虽健,对于婚嫁一点帮助都没有,眼看已年过三十,还未找到婆家。

孟光不急,她父母着急得要命,问铁塔似的女儿,到底想嫁给怎样的人?孟光毫不犹豫,铿锵有力地回答:要嫁就嫁给梁鸿,不然就终身不嫁!

孟光这话,作为“傻大姐”的佐证,很快就长着翅膀飞遍四野,人们像是得到了一颗滋味无穷的橄榄,反复咂摸,哈哈大乐,笑她一个癞蛤蟆,还妄想吃天鹅肉。

梁鸿是谁呢?人家是在东汉最高学府太学读过书的人,四里八乡公认有名的贤德人士。但他书读得太多,养成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迂腐脾气,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金领不做,跑去给人家养猪,毛手毛脚惹了一场火灾。主人家宽厚,不愿为难读书人,他自己倒发了怪脾气,非要“零薪资打工”,不偿还欠款绝不罢休,誓不离场。

乡人们见识短浅,很少见到像梁鸿这种高洁之士,惹了祸事不逃跑,勇于承担错误。一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甘于当一个蓬头垢面的猪倌,大家顿时将他传颂得贤能无比,也俊逸无比。像这样的高圣之人,在众人口中,不知要匹配怎样出身富贵又超凡脱俗的女人,才叫门当户对,谁想如今竟被傻大姐孟光的风言风语,活活地坏了清誉!

孟光自从口吐狂言,说她“要嫁就嫁梁鸿君”,无疑将两个名声皆响亮的人,一同架到了火上来炙烤。东汉的人民也有爱八卦的,神情兴奋地观望事态到底该如何发展,这段“女追男”的闹剧会怎样收场。

谁也想不到的是,梁鸿竟会找媒人下了聘礼,将孟光感动得一塌糊涂,更将她父母惊得差点晕倒。

孟光带着“梦想成真”的幸福感,成为了梁鸿的新妇。

对于孟光,是“迷妹变娘子”,如同走在路上捡到一个金元宝,好运从天而降,她向来是单线条思维,并未深究梁鸿到底是怎样想的。梁鸿这样的名士,思维倒也不走寻常路,之前孟光发白日梦,公开将绣球抛给他,摆明了要当一个非他不嫁的偏执狂。他气也气过,怒也怒过,却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堵不住人民群众的八卦众口。在他眼里,爱情和婚姻,都要让位于“名誉”二字的,既然现在孟光一场单相思,搞得他清誉受损,还不如表明态度,“不爱貂蝉貌,独重嫫母心”。他要让世人看到,自己看重的,从来就不是一副皮囊,而是与他一样高洁的灵魂。

可孟光灵魂高洁吗?梁鸿也来不及检验,先将迷妹娶进家门再说。

孟光实在太高兴了,嫁给理想爱人的新嫁娘,自然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女为悦己者容嘛,让自己夫君看到心情也好一点。于是,她涂脂抹粉,穿丝着绸,就连走路也踮起足尖,模仿步步生莲的婀娜之姿。

换了别的男人,也许一句话就怼过去了:“丑人多作怪。”这样直白地评价一句,虽然两口子会怄气吵架,但终究是体己的、亲密的。梁鸿自然不是“普通男人”,他娶孟光的目的,原本就不是因为她貌美如花,秀色可餐。如今她捯饬得珠光宝气,他只采取“冷处理”法子,不用正眼瞧她一下,不和她说一句话,让新娘子一颗热烈憧憬的心,掉到冰窖里。

孟光好歹熬到第八天,她实在忍受不了丈夫的冷暴力,跑到梁鸿面前,情急之下,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扑通一声跪下,哭着问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冷落?

这一跪,便奠定了此后两人婚姻的实质关系:他只能是她的神,让她小心膜拜,殷勤伺候。

梁鸿这才慢吞吞开了口:“我要的是可以穿粗布衣服,同我一起到深山隐居的人。”孟光听后大感惭愧,赶紧脱下绫罗绸缎,换上布衣草鞋,小心乖顺地听他教诲。孟光年轻时曾手举石臼震四方,如今在梁鸿面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出,用自己的谨小慎微,悉心呵护“大男人”的威仪。

孟光对梁鸿,卑微到什么程度呢?他们隐居霸陵深山,梁鸿收工回来,孟光要将准备好的饭菜,摆放在一个小案子上,跪举到与自己眉毛一致的高度,恭恭敬敬献给梁鸿。这种犹如奴婢伺候皇帝的“举案齐眉”相处方式,果真为梁鸿赢得了偌大美名,才子们羡慕他,文人们佩服他,不知他是用了何等高明的手段,才让五大三粗的孟光俯首称臣。

梁鸿理应为此感到欣慰,甚至得意,因为他一手塑造了一个丑女的高洁灵魂,她终于活成了“理想中的妻子模样”。至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孟光是否因此喜悦满足,那不是他要思考的事,他们夫妻俩,已经合力打造出一个世人称赞的“爱情美满婚姻和谐”范本模板来了,不是吗?

千百年来,我们男人津津有味地流传这个强弱联姻的婚姻故事,想要让女人们懂事一点,学习孟光一般的隐忍和服从,告诫她们:身为女子,就该视夫君是天一般的崇拜仰望,这才是俘获爱人的不二之路。

可卑微到尘埃之中的爱情,到底是一场生命个体平等的交流呢,还是对于神佛的敬畏与膜拜?大概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在这段千古传诵的“经典爱情”中,我们有意遮掩了弱势一方的眼泪和叹息,经过历史巧妙的掩盖和美化,竟成为爱情“最纯粹的样子”,读来,怎不令人感叹唏嘘?

现代女子,但凡稍稍读过几本书,恐怕都难以理解孟光这种极致的牺牲和奉献精神,她为了一个爱人,舍掉自己下半生的自尊,小心翼翼维护感情,如履薄冰一般战战兢兢。但孟光最终得到了爱情吗?恐怕这事也要打个问号。封建社会,粗暴武断地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爱情也跟着讲起“门当户对”来,动不动就要高高在上地怼人家:“你配吗?”但如今已是新纪元新时代,若还承续那种堪称糟粕的婚恋观,才真真是开了历史倒车。爱情问“配不配”,是个伪命题,因为真正的爱情,从来不会苦苦纠结“配不配”,而是内心“爱不爱”。

在我看来,孟光其实并未得到她想要的爱情。爱情之所以美好,绝不是一场丧失尊严的不平等交换,彼此在人格上一定是平等的,没必要仰视谁,也无须自惭形秽。孟光待梁鸿,更像有主仆之分,君臣之别,而少了一分夫妻平等的亲密无间。她一味做小伏低,却不知道爱情首先应该是两个人的彼此欣赏和尊重,倘若人格已不平等,又如何保持爱情的平衡感?

孟光过上了憋屈的婚姻生活,梁鸿呢,他就得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吗?也许梁鸿的志向,本不在小情小爱上转圈儿,孟光与他的结合,炒高了他的知名度,炒热了他的社会名声,让无数“驭妻无方”的男人羡慕不已,但这说到底,他是将孟光当下级,当附庸,当一件能为他容颜添光增色的工具,唯独没有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也许他会得意十年、二十年,因为孟光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孟光活得没有了自我,但孟光身上的“优点”也正是她的致命缺点,他是饱读诗书之人,在某个深夜或黄昏,也会怅然若失地想起:这一辈子,竟然没有好好地爱过一场,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没有享受过夫妻如知己的雅趣,他只是耗了自己的半辈子,调教出了一个听话乖顺的仆佣。到了那一刻,梁鸿才晓得,命运赠予他的蜜糖,也是一味苦药。

真正的爱情,应当是建立在自我尊严的坚持之上,哪怕再爱一个人,可以为他牵肠挂肚,但不能轻易舍弃性命;可以为他无私付出,但不能砍削自尊。同样,爱情也是建立在尊重和平等的基础上,不会因为自己某方面优越就高高在上,贬低别人,将人家善良纯洁的爱,糟蹋得一文不值。爱的天平两端,放上的是势均力敌的尊严和真诚,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恒定的守衡。

一世隐忍,放弃自我,这不是爱,是对人生的彻底放弃。孟光用她深入骨髓的卑微,为天下所有爱着的男女,敲了一记响亮的警钟。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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