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欣 | 故乡,有一碗海
【往期回读】
故乡,有一碗海
郭村 蔡欣
作者蔡欣:江都郭村人,90后。自幼热爱写作,时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并有多篇获奖。自言:写作是快乐的源泉,是一生的修行。
豆浆里面似乎有一条大鱼,没有眼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柔柔地划过嘴边,一呲溜就下去了。也似乎有很多条鱼,曲曲折折地停留在牙齿缝里、舌苔丛中,长久地留下着豆渣的涩味。我长大后喝过很多种豆浆,都没有一种让人想奔向大海的冲动。
蒸汽,在乳白色的海面上腾起。我在海边焦躁不安地伫立着,凝望着一种苦涩而又柔软的味道。
乳白色,那是豆浆的颜色。田野里长出黄豆,石磨碾出黄豆汁,汁裹挟着渣滓越过乳白的纱布,垂直而下成一条矮小如外婆的瀑布,汇聚成河,麻利地流淌,温热地流淌。外婆家也有那样白纱布,白中泛黄,挂在她朱红色的木床上,围了一圈,包括头顶的一片长方形的天空。
关上帐子,一片压在席子底下,另一片帐子底下。盛夏的夜晚,外婆无数次在帐子里对我说:“我家里没有蚊子,一个蚊子也没的,你相信啊?”我自然是信的,也不回答。房间外的摆钟“哒哒”响着,有时洪亮地“咚——咚——咚——”。客厅的钟摆是我最喜欢的玩意儿,它在囤放稻谷的红色木柜上勤劳地摆动着,我非要爬上去把它摁住静止下来,然后用“发条钥匙”在面盘的空洞里,顺时针,一圈又一圈。令人更加沉醉的,是发条里的“吱嘎”声。“吱嘎,吱嘎”,到清晨。
清晨,外婆起得很早,又喜欢叫我们早点起床吃早饭。作为小孩子,我们很不乐意。所以,晚上她不得不用“没蚊子的蚊帐”尽力挽留我们,爱恨一笔勾销。我们常常被三更半夜的发条吸引,第二天,会很乖地问无数遍:“婆!婆!要不要上发条,我替你上,我替你上!”我们在有钟摆的柜子上,爬上爬下,好不忙碌。
冬天,是最忙碌的时候。外婆喜欢早早起来,驮一蛇皮袋黄豆,去隔壁村排队磨豆腐,然后马不停蹄地送豆腐给我们。她红色的三轮车,通向小镇三条遥远的道路。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喜欢吃嫩豆腐、冻豆腐。我们很幸运,成为她儿女的儿女。于是,每户儿女家都分得一桶嫩豆腐,一瓶热豆浆。嫩豆腐在青白的水里,像木讷的鱼,我总喜欢用手指触碰,戳一个眼睛,划上一条鱼尾巴。然后,抱着外婆的热豆浆,拿一只大碗,洒一层白糖,毕恭毕敬地倒上半碗。不能太贪心,不然明天就没得喝了。
豆浆里面似乎有一条大鱼,没有眼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柔柔地划过嘴边,一呲溜就下去了。也似乎有很多条鱼,曲曲折折地停留在牙齿缝里、舌苔丛中,长久地留下着豆渣的涩味。我长大后喝过很多种豆浆,都没有一种让人想奔向大海的冲动。也没有一碗豆浆里有那种“矮小”的味道。
矮小的人们凌晨起床,踏上三轮车去矮小的磨坊。磨坊会在磨坊主人厨房的隔壁,磨坊的灯投过窗户照着对面一望无际的田野。灯一般会在凌晨和半夜亮着,熄灯的时间里主人得去田里干活、去厂里上班。乳黄的灯光照着磨坊里,十字木架邀请硕大的纱布在灯下摇曳,纱布的底端形成一弯圆润的弧,矮小的瀑布缓缓落下,沿着石磨的凹槽,通向大海。整个磨坊在浓郁的蒸汽里,若隐若现着:磨盘、纱布、热水瓶,来回忙碌的人们。
人们,运着一桶一桶的海回家了,在最寒冷、最深沉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