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史料之搜集与鉴别 ②
最先最近之史料则最可信,此固原则也。然若过信此原则,有时亦可以陷于大误。试举吾经历之两小事为例:
(一)明末大探险家、大地理学者徐霞客,卒后其挚友某为之作墓志,宜若最可信矣。一日吾与吾友丁文江谈及霞客,吾谓其曾到西藏,友谓否;吾举墓铭文为证,友请检《徐霞客游记》共读,乃知霞客虽有游藏之志,因病不果,从丽江折归,越年余而逝。吾固悔吾前此读游记之粗心;然为彼铭墓之挚友,粗心乃更过我,则真可异也。
(二)玄奘者,我国留学生宗匠,而思想界一巨子也;吾因欲研究其一生学业进步之迹,乃发心为之作年谱。吾所凭藉之资料甚富,合计殆不下二十余种;而其最重要者,一为道宣之《续高僧传》,二为慧立之《慈恩法师传》,二人皆奘之亲受业弟子,为其师作传,正吾所谓第一等史料也。乃吾研究愈进,而愈感困难,两传中矛盾之点甚多,或甲误,或乙误,或甲乙俱误。吾列举若干问题,欲一一悉求其真,有略已解决者,有卒未能解决者。试举吾所认为略已解决之一事,借此以示吾研究之径路:玄奘留学凡十七年,此既定之事实也;其归国在贞观十九年正月,此又既定之事实也。然则其初出游果在何年乎?自两传以及其他有关系之资料,皆云贞观三年八月,咸无异辞。吾则因怀疑而研究,研究之结果,考定为贞观元年。
吾曷为忽对于三年说而起怀疑耶?三年至十九年,恰为十七个年头,本无甚可疑也;吾因读《慈恩传》,见奘在于阗所上表中有“贞观三年出游今已十七年”等语;上表年月传虽失载,然循按上下文,确知其在贞观十八年春夏之交;吾忽觉此语有矛盾。此为吾怀疑之出发点。从贞观十八年上溯,所谓十七年者,若作十七个年头解,其出游时可云在贞观二年;若作满十七年解,则应为贞观元年。吾于是姑立元年二年之两种假说以从事研究,吾乃将《慈恩传》中所记行程及各地淹留岁月详细调查。觉奘自初发长安以迄归达于阗,最少亦须满十六年有半之时日,乃敷分配;吾于是渐弃其二年之假说而倾向于元年之假说。虽然,现存数十种资料皆云三年,仅恃此区区之反证而臆改之,非学者态度所宜出也。然吾不忍弃吾之假说,吾仍努力前进。吾已知奘之出游,为冒禁越境;然冒禁何以能无阻?吾查《续高僧传》本传,见有“会贞观三年,时遭霜俭,下敕道俗,随丰四出”数语,吾因此知奘之出境,乃搀在饥民队中,而其年之饥,实因霜灾。吾乃亟查贞观三年是否有霜灾,取新旧《唐书、太宗纪》阅之,确无是事。于是三年说已消极的得一有力之反证。再查元年,则《新书》云:“八月,河南陇右边州霜。”又云:“十月丁酉,以岁饥减膳。”《旧书》云:“八月……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又云:“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是元年确有饥荒,而成灾又确由霜害,于是吾之元年说,忽积极的得一极有力之正证矣。惟《旧书》于二年复有“八月河南河北大霜人饥”一语,《新书》则无有,不知为《旧书》误复耶?抑两年连遭霜灾,而《新书》于二年有阙文耶?如是则二年之假说,仍有存立之余地。吾决意再觅证据以决此疑。吾乃研究奘途中所遇之人,其名之可考见者凡三:一曰凉州都督李大亮,二曰高昌王麹文泰,三曰西突厥可汗叶护。吾查《大亮传》及《高昌传》,见二人皆自元年至四年在其位,不成问题。及查《西突厥传》,乃忽有意外之获:两书皆言叶护于贞观初被其叔所弑,其叔僭立,称俟毗可汗;然皆未著其被弑在何年。惟《新书》云:“贞观四年俟毗可汗来请昏,太宗诏曰,突厥方乱,何以昏为。”是叶护被弑,最晚亦当在贞观三年前。再按《慈恩传》所记奘行程,若果以贞观三年八月发长安者,则当以四年五月初乃抵突厥,其时之可汗,已为俟毗而非叶护矣。于是三年说之不能成立,又得一强有力之反证。吾犹不满足,必欲得叶护被弑确年以为快。吾查《资治通鉴》,得之矣!贞观二年也!吾固知《通鉴》必有所本,然终以不得之于正史,未能踌躇满志。吾发愤取新旧《唐书》诸蛮夷传凡与突厥有关系之国遍之,卒乃在新书《薛延陀传》得一条云:“值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于是叶护弑年无问题矣。玄奘之行,既假霜灾,则无论为元年为二年为三年,皆以八月后首涂,盖无可疑;然则非惟三年说不能成立,即二年说亦不能成立。何则?二年八月后首涂,必三年五月乃抵突厥,即已不及见叶护也。吾至是乃大乐,自觉吾之怀疑有效,吾之研究不虚,吾所立“玄奘贞观元年首涂留学”之假说,殆成铁案矣!其有小小不可解者,则何以诸书皆同出一辙,竟无歧异?然此亦易解,诸书所采同一蓝本,蓝本误则悉随之而误矣。再问蓝本何故误?则或因逆溯十七个年头,偶未细思,致有此失;甚至或为传写之讹,亦未可知也。再问十八年玄奘自上之表文何以亦误?则或后人据他书校改,亦在情理中耳。
吾为此问题,凡费三日之力,其所得结果如此。——吾知读者必生厌矣。此本一极琐末之问题,区区一事件三两年之出入,非惟在全部历史中无关宏旨,即在玄奘本传中亦无关宏旨。吾自治此,已不免玩物丧志之诮;乃复缕述千余言以滥占本书之篇幅,吾不能不向读者告罪。虽然,吾著本篇之宗旨,凡务举例以明义而已。吾今详述此一例,将告读者以读书曷为而不可以盲从。虽以第一等史料如慧立道宣之传玄奘者,其误谬犹且如是也;其劳吾侪以鉴别犹且如是也,又将告读者以治学当如何大无畏;虽以数十种书万口同声所持之说,苟不惬于吾心,不妨持异同;但能得有完证,则绝无凭藉之新说,固自可以成立也。
吾又以为善治学者,不应以问题之大小而起差别观。问题有大小,研究一问题之精神无大小。学以求真而已,大固当真,小亦当真。一问题不入吾手则已,一入吾手,必郑重忠实以赴之,夫大小岂有绝对标准,小者轻轻放过,浸假而大者亦轻轻放过,则研究精神替矣。吾又以为学者而诚欲以学饷人,则宜勿徒饷以自己研究所得之结果,而当兼饷以自己何以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涂径及其进行次第;夫然后所饷者乃为有源之水而挹之不竭也。吾诚不敢自信为善于研究,但本篇既以研究法命名,吾窃思宜择一机会,将吾自己研究所历之甘苦,委曲传出,未尝不可以为学者之一助。吾故于此处选此一小问题可以用千余言说明无遗者,详述吾思路所从入,与夫考证所取资,以渎读者之清听。吾研究此问题所得结果虽甚微末,然不得不谓为甚良。其所用研究法,纯为前清乾嘉诸老之严格的考证法,亦即近代科学家所应用之归纳研究法也。读者举一反三,则任研究若何大问题,其精神皆若是而已。吾此一段,乃与吾全书行文体例不相应,读者恕我!吾今当循吾故轨,不更为此喋喋矣。
史料可分为直接的史料与间接的史料。直接的史料者,其史料当该史迹发生时或其稍后时,即已成立。如前所述《慈恩传》《窃愤录》之类皆是也。此类史料,难得而可贵,吾既言之矣。然欲其多数永存,在势实有所不能。书籍新陈代谢,本属一般公例;而史部书之容易湮废,尤有其特别原因焉:(一)所记事实每易触时主之忌,故秦焚书而“诸侯史记”受祸最烈;试检明清两朝之禁毁书目,什有九皆史部也。(二)此类书真有价值者本不多,或太琐碎,或涉虚诞,因此不为世所重,容易失传。不惟本书间有精要处,因杂糅于粗恶材料中而湮没,而且凡与彼同性质之书,亦往往被同视而俱湮没。(三)其书愈精要者,其所叙述愈为局部的;凡局部的致密研究,非专门家无此兴味;一般人对于此类书籍,辄淡漠置之,任其流失。以此种种原因,故此类直接史料,如浪淘沙,滔滔代尽,势不能以多存。就令存者甚多,又岂人生精力所能遍读?于是乎在史学界占最要之位置者,实为间接的史料。间接的史料者,例如左丘以百二十国宝书为资料而作《国语》,司马迁以《国语》《世本》《战国策》等书为资料而作《史记》。《国语》《史记》之成立,与其书中所叙史迹发生时代之距离,或远至百年千年;彼所述者,皆以其所见之直接史料为蓝本,今则彼所见者吾侪已大半不复得见,故谓之间接。譬诸纺绩,直接史料则其原料之棉团,间接史料则其粗制品之纱线也。吾侪无论为读史为作史,其所接触者多属间接史料,故鉴别此种史料方法,为当面最切要之一问题。
鉴别间接史料,其第一步自当仍以年代为标准。年代愈早者,则其可信据之程度愈强。何则?彼所见之直接史料多,而后人所见者少也。例如研究三代以前史迹,吾侪应信司马迁之《史记》,而不信谯周之《古史考》,皇甫谧之《帝王世纪》,罗泌之《路史》。何则?吾侪推断谯周、皇甫谧、罗泌所见直接史料,不能出司马迁所见者以外;迁所不知者,周等何由知之也?是故彼诸书与《史记》有异同者,吾侪宜引《史记》以驳正诸书。反之,若《竹书纪年》与《史记》有异同,吾侪可以引《纪年》以驳正《史记》。何则?魏史官所见之直接原料,或多为迁之所不及见也。此最简单之鉴别标准也。
虽然,适用此标准,尚应有种种例外焉。有极可贵之史料而晚出或再现者,则其史料遂为后人所及见,而为前人所不及见。何谓晚出者?例如德皇威廉第二与俄皇尼古拉第二来往私函数十通,研究十九世纪末外交史之极好史料也;然一九二○年以前之人不及见,以后之人乃得见之。例如《元史》修自明初,岂非时代极早?然吾侪宁信任五百年后魏源或柯劭忞之《新元史》,而不信任宋濂等之旧《元史》。何则?吾侪所认为元代重要史料如《元秘史》《亲征录》……等书,魏柯辈得见,而明初史馆诸人不得见也。何谓再现者?例如罗马之福林,邦渒之古城,埋没土中二千年,近乃发现;故十九世纪末人所著罗马史其可信任之程度,乃过于千年前人所著也。例如殷墟甲文,近乃出土,吾侪因此得知殷代有两古王为《史记·三代·世表》所失载者,盖此史料为吾侪所见,而为司马迁所不得见也。
不特此也,又当察其人史德何如,又当察其人史识何如,又当察其人所处地位何如。所谓史德者,著者品格劣下,则其所记载者宜格外慎察。魏收《魏书》,虽时代极近,然吾侪对于彼之信任,断不能如信任司马迁、班固也。所谓地位者,一事件之真相,有时在近代不能尽情宣布,在远时代乃能之。例如陈寿时代,早于范晔,然记汉魏易代事,晔反视寿为可信。盖二人所及见之直接史料,本略相等,而寿书所不能昌言者,晔书能昌言也。所谓史识者,同是一直接史料,而去取别择之能力,存乎其人。假使刘知几自著一史,必非李延寿令狐德棻辈所能及;元人修《宋史》,清人修《明史》,同为在异族之朝编前代之史,然以万斯同史稿作蓝本所成之《明史》,决非脱脱辈监修之《宋史》所能及也。要而论之,吾侪读史作史,既不能不乞灵于间接的史料,则对于某时代某部门之史料,自应先择定一两种价值较高之著述以作研究基本选择之法,合上列数种标准以衡之,庶无大过。至于书中所叙史实,则任何名著,总不免有一部分不实不尽之处质言之,则无论何项史料,皆须打几分折头。吾侪宜刻刻用怀疑精神唤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实之研究,则真相庶可次第呈露也。
上论正误的鉴别法竟。次论辨伪的鉴别法。
辨伪法先辨伪书,次辨伪事。
伪书者,其书全部分或一部分纯属后人伪作,而以托诸古人也。例如现存之《本草》号称神农作,《素问内经》号称黄帝作,《周礼》号称周公作,《六韬》《阴符》号称太公作,《管子》号称管仲作……假使此诸书而悉真者,则吾国历史便成一怪物,盖社会进化说全不适用,而原因结果之理法亦将破坏也。文字未兴时代之神农,已能作《本草》,是谓无因;《本草》出现后若干千年,而医学药学上更无他表见,是谓无果。无因无果,是无进化。如是,则吾侪治史学为徒劳。是故苟无鉴别伪书之识力,不惟不能忠实于史迹,必至令自己之思想涂径,大起混乱也。
书愈古者,伪品愈多。大抵战国秦汉之交有一大批伪书出现,《汉书·艺文志》所载三代以前书,伪者殆不少。新莽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周礼》及其他古文经皆是。晋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晚出《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孔丛子》等。其他各时代零碎伪品亦尚不少,且有伪中出伪者,如今本《鬼谷子》《鹖冠子》等。莽晋两期,刘歆、王肃作伪老手,其作伪之动机及所作伪品,前清学者多已言之,今不赘引。战国秦汉间所以多伪书者:(一)因当时学者,本有好“托古”的风气;己所主张,恒引古人以自重(说详下)。本非有意捏造一书,指为古人所作,而后人读之,则几与伪托无异。(二)因当时著述家,本未尝标立一定之书名,且亦少泐成定本。展转传钞,或合数种而漫题一名,或因书中多涉及某人,即指为某人所作。(三)因经秦焚以后,汉初朝野人士,皆汲汲以求遗书为务。献书者往往剿钞旧籍,托为古代某名人所作以售炫。前两项为战国末多伪书之原因,后一项为汉初多伪书之原因。
伪书有经前人考定已成铁案者,吾侪宜具知之,否则征引考证,徒费精神。例如今本《尚书》有《胤征》一篇,载有夏仲康时日食事,近数十年来,成为欧洲学界一问题。异说纷争,殆将十数,致劳汉学专门家、天文学专门家合著专书以讨论。殊不知胤征篇纯属东晋晚出之伪古文,经清儒阎若璩、惠栋辈考证,久成定谳;仲康其人之有无,且未可知,遑论其时之史迹?欧人不知此桩公案,至今犹剌刺论难,由吾侪观之,可笑亦可怜也。欲知此类伪书,略清《四库书目提要》,便可得梗概,《提要》中指为真者未必遂真,指为伪者大抵必伪,此学者应有之常识也。
然而伪书孔多,现所考定者什仅二三耳;此外古书或全部皆伪或真伪杂糅者,尚不知凡几。吾侪宜拈出若干条鉴别伪书之公例,作自己研究标准焉。
(一)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例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名,虽见《左传》,《晋乘》《楚梼杌》之名,虽见《孟子》,然汉隋唐《艺文》《经籍》诸志从未著录,司马迁以下未尝有一人征引。可想见古代或并未尝有此书,即有之,亦必秦火前后早已亡佚。而明人所刻《古逸史》,忽有所谓《三坟记》《晋史乘》《楚史梼杌》等书。凡此类书,殆可以不必调查内容,但问名即可知其伪。
(二)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例如最近忽发现明钞本《慎子》一种,与今行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全异。与《隋唐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记篇数,无一相符,其流传之绪又绝无可考。吾侪乍睹此类书目,便应怀疑。再一检阅内容,则可定为明人伪作也。
(三)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例如汉河内女子所得《泰誓》,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皆因来历暖昧,故后人得怀疑而考定其伪。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据张湛序言由数本拼成,而数本皆出湛戚属之家,可证当时社会,绝无此书,则吾辈不能不致疑。
(四)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书·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然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尚极少,殆可断言也。
(五)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佐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则今本必伪。例如古本《竹书纪年》有夏启杀伯益,商太甲杀伊尹等事;又其书不及夏禹以前事。此皆原书初出土时诸人所亲见,信而有征者。而今本记伯益、伊尹等文,全与彼相反,其年代又托始于黄帝。故知决非汲冢之旧也。
(六)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书》,《汉志》皆著录,题管仲、商鞅撰,然两书各皆记管商死后之人名与事迹,故知两书决非管商自撰,即非全伪,最少亦有一部分羼乱也。
(七)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于其书之全体须慎加鉴别。例如《史记》为司马迁撰,固毫无疑义,然迁自序明言“讫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汉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尽为迁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窜乱,则他部分又安敢保必无窜乱耶?
(八)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例如今《道藏》中有刘向撰《列仙传》,其书《隋志》已著录。书中言诸仙之荒诞,固不俟辩。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佛经至后汉桓灵时始有译本,上距刘向之没,将二百年,向何从知有佛经耶?即据此一语,而全书之伪,已无遁形。
(九)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例如《涅槃经》佛说云:“从今日始,不听弟子食肉”;《入楞伽经》佛说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罗》中,不听食肉。”《涅槃经》共认为佛临灭度前数小时间所说,既《象腋》等经有此义,何得云“从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说经,《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也。
以上九例,皆据具体的反证而施鉴别也。尚有可以据抽象的反证而施鉴别者:
(十)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人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即能断其伪者。例如东晋晚出《古文尚书》,比诸今文之周《诰》、殷《盘》,截然殊体。故知其决非三代以上之文。又如今本《关尹子》中有“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识生,故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等语,此种纯是晋唐译佛经文体,决非秦汉以前所有,一望即知。
(十一)各时代之社会状态,吾侪据各方面之资料,总可以推见崖略。若某书中所言其时代之状态,与情理相去悬绝者,即可断为伪。例如《汉书·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自注云:“六国时诸子托诸神农”。此书今虽不传,然《汉书·食货志》称晁错引神农之教云:“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此殆晁错所见《神农》书之原文。然石城汤池带甲百万等等情状,决非神农时代所能有,故刘向、班固指为六国人伪托,非武断也。
(十二)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有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例如今本《管子》,有“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等语,此明是墨翟、宋钘以后之思想。当管仲时,并寝兵兼爱等学说尚未有,何所用其批评反对者?《素问·灵枢》中言阴阳五行,明是邹衍以后之思想;黄帝时安得有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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