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公民与市民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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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伟大也要有人懂,一起来读马克思》2
马克思留在人们心目当中的第一篇作品,就是《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这是他 17 岁时写的一篇 作文。
这篇文章把他的老师和校长约翰·胡果·维滕巴赫惊呆了、打动了,马克思经过“考虑”说出的话,绝不是那 时代的德国孩子能够说出来的,倒像是个白胡子的罗马哲 人才能说出的话,因为在这篇文章里,少年马克思讲了“公 民”与“市民”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
“公民”与“市民”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
卢梭在《爱弥儿》中说,公民,就是把自己看作共同体的一部分,并且愿意为共同体献身的人;而市民就是自 私自利、除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是孤立的人。他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说明为什么斯巴达 1 人是公民:
有一个斯巴达妇女的五个儿子都在军队里,她等待着战 事的消息。一个奴隶来了,她战栗地问他。“你的五个儿子 都战死了。”“贱奴,谁问你这个?”“我们已经胜利了!” 于是,这位母亲便跑到庙里去感谢神灵。这样的人就是公民。【卢梭,《爱弥儿》(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年版,第 12 页。】
公民,就是那些自愿联合成一个共同体的人,公民的 理想是“博爱”,即对共同体的爱,是为共同体的幸福而 工作和斗争—而这正是罗马人的品格,马基雅维利和康德 把这种品格称为“德性”(Virtus)和“公德”。
“服务公益”、“重建公德”,这也恰恰是马克思 17 岁时的志向:
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 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 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 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 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 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 7 页。】
大家可能会说:哦,原来像“斯巴达婆婆”那样为“共 同体”而牺牲了自己所有儿子的人,才算是“公民”啊!马克思 17 岁时的人生偶像,原来便是“斯巴达婆婆”那样 的人啊!可“斯巴达婆婆”这样的“傻瓜”,如今还有吗?
恭喜你猜对了答案,从而也把你自己的问题意识提升到了少年马克思的水平。实际上,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缺失,就是“公民”的消失和“公德”的缺乏。我们这个时代只有“市民”,而至于“公民”,倘没有完全绝迹,恐怕也早已是“稀有动物”啦!
那么,公民是怎样消失的?“公民”是怎样变成“市民”的呢?马克思选择从历史中去寻找答案。
1843 年秋,25 岁的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这篇文 章中,考察了西方社会私有化的历史。正是以这篇著作为 标志,马克思正式开始了他毕生最重要的工作:探索西方 社会、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
如果把希腊—罗马作为西方文明的源头,那么,罗马 城邦共同体究竟是怎样衰亡的呢?马克思发现:罗马共和 制的瓦解、公民道德的崩溃,正预示着基督教和犹太教的 胜利,这一胜利开创了将“公共财富私有化”的历史先河。罗马的公共财产先是变成了教会的财产,然后,教会的财 产又变成了私人的财产。
马克思说:“私法是与私有制同时从自然形成的共同 体的解体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共同体”解体的过程,与罗马“公共财产”私 有化的进程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西方文明发展史上,这肇 始于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于公元 313 年颁布的《米兰敕令》。从那时起,罗马不但放弃了共同体的守护神—罗马诸神, 而改宗基督教,罗马的公共设施日益被宗教建筑所取代, 而且,君士坦丁皇帝还把包括土地和产业在内的罗马公产, 赠予了基督教会,而这份捐献文书,也就成为了后来一切“私法”的源头或者范本。
从此后,教会便举着《君士坦丁捐赠书》(事后证明, 这份捐赠书其实是教会伪造的)对王侯们表示说:“你们 所谓的领土,实际上都是由君士坦丁大帝捐赠,由基督教 会持有的财产。你们只是受教会委托统治的人员而已。如 果你们有任何忤逆土地真正所有人 —基督教会的行为, 罗马教宗将有权立即收回委托权。”
什么是封建的中世纪呢?由于城邦的公共财产被私有 化了,“共和的罗马”才被封建的、基督教的“中世纪” 所代替,教士和犹太人也就是这样成了在教会和王侯之间 收租放债的“中间人”。而马克思说,最初的市民、资产 阶级就是从这样的“中间 人”中产生出来的 —这是他一 个惊世骇俗的发现。
非常有趣的是,“Interesse”这个词,在拉丁语中就是 “介于中间”和“中介”的意思,而基督教学者西斯帕努 斯(Hispnus)首次用这个词来表述高利贷,而最终,这个 词才演化为英文的“Interest”(利息)一词。
从这个意义上说,市民阶级的统治,也就是“中间人” 的统治,实质上便是利息、高利贷的统治,简单说便是金 钱的统治—更确切地说,则是金融业或者“资本”的统治,而在马克思青年时代,这就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对于普鲁士乃至整个欧洲实际上的统治。
洞悉从“Interesse”(中介)到“Interest”(利息)的演化,有助于理解从基督教的“中世纪”向资产阶级“市民社会” 的转变,正如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指出的那样:
在法国,中世纪初期替封建主管理和征收租税的管家, 不久就成为实业家,他用勒索、欺骗等方法,变成了资本家。这些管家有时自己就是显贵。……由此可见,在社会生活的 各方面,有很大的一部分落入中间人的手里。例如,在经济 方面,金融家、交易所经纪人、大小商人捞取营业中的最大 好处;在民法方面,律师敲诈诉讼双方;在政治方面,议员 比选举人重要,大臣比君主重要;在宗教方面,上帝被“中介人” 挤到次要地位,而后者又被牧师挤到次要地位,牧师又是善 良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之间的必然的中间人。【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 854 页。】
随着基督教会获得统治地位,人们的交往方式发生了 巨变。在罗马,交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而在基督教 社会,交往则是孤独的个人与上帝之间的交往,教会和教士则扮演着交往中介人的角色。
那么,马克思所说的“中间人”是指什么呢?它有两 个含义。第一,它预示着:人与人之间不仅是有距离的, 而且他们的利益是彼此对立着的。第二,这些利益彼此对 立的个人打交道,需要借助一个中介,因为这个中介能够 帮助他们把“代价”和“收益”算得清清楚楚。而“经济” 这个词的本意就是:在“代价”与“收益”之间做出理性 的计算。
资产阶级是从“中间人”这个等级中演化而来的,而 犹太人长期以来就处于这样一个等级,尽管在历史上,犹 太人实际是被迫成为这样一个等级的。
由于在基督教的中世纪,犹太人不被允许拥有土地, 因此他们就无法经营农业和制造业,即无法从事“生产性” 的活动,加之基督教教义在名义上禁止利息,于是“放债” 这种营生(这个职业后来被称为“高大上”的“金融业”) 就落在了犹太人身上。
马克思从犹太人身上找到了“市民”的原型。
他说:犹太精神的世俗基础就是自私自利,犹太人的世俗礼拜就是经商牟利,就是通过交往和交换牟利,犹太 人世俗的神就是金钱 —因此,所谓“犹太精神”,也就是“市民社会的精神”。
马克思自己出身于犹太拉比世家,25 岁的马克思为什 么会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批判“犹太人”呢?
实际上,马克思批判的并不是现实中的犹太人,而是“犹 太精神”。马克思说:
犹太精神随着市民社会的完成而达到自己的顶点;但 是市民社会只有在基督教世界才能完成。【马克思,恩格斯,《马 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 54 页。】
而这就是因为基督教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联合,瓦 解为孤立的个人面对上帝。
可见,早在马克斯·韦伯把“新教伦理”等于“资本 主义精神”之前很久,马克思就已经这样做了。
资产阶级是举着“人权”和“人的解放”的旗帜登上 历史舞台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意义和实质究竟何在呢?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这样说:实际上,文 艺复兴并没有发现人,因为它只是发现了“商人”;法国 大革命并没有解放人,因为它只是把“公民”变成了冷酷 自利的市民;拿破仑的解放法令也没有把犹太人变成“公民”,而是要把所有的人都变成“认钱为神”的犹太人。
在法国大革命中:
不是身为 citoyen [ 公民 ] 的人,而是身为 bourgeois [ 市 民社会的成员 ] 的人,被视为本来意义上的人,真正的人。【马 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 43 页。】
市民社会从自己的内部不断产生犹太人。【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 52 页。】
这不禁令人想起,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对拿 破仑的讽刺:拿破仑是个伟大的商人,他把政治道德变成 了“政治算术”。
《人权宣言》里所说的“人权”,指的其实是“市民权”, 而在“市民社会”里,人非但没有得到解放,反倒是更加 深地陷入到了孤立无援的困境之中。
今天,我们其实不难理解马克思当年对于市民社会的 批判。
通过资产阶级革命,社会上的身份制度固然消失了,特权阶层的合法性在名义上似乎也被取消了,但是,这之后出现的,与其说是一个“平等”的社会,还不如说是弱肉强食 的竞争社会。在这样的“市民社会”里,是否拥有权力、财富、 地位,这全是你自己“个人能力”的原因了—也就是说, 由于大家在“追求自我利益”、实现个人欲望方面是自由平 等的,所以,你在竞争中失败,被人压迫侮辱,忍饥挨饿, 流离失所,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责任,根本怨不得别人。
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与其说是“独立”的,还不如说 是互相对立的、孤立无援的。
由于人们之间的交往被等于了货币交换,于是,赢得 更多的货币,就可以掌握交往、交换的主动权。赚钱本来 是服务于幸福生活的手段,但现在它却成为目的,并与人 的生活和生命完全对立起来了。
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把这种荒谬、这种颠倒,称之为“异化”。
在这样的社会里,财富只属于掌握货币交换技巧的人、“有能力赢得货币”的人,于是,这样的社会里就没有、 也不能容忍“公共财富”的存在;这个社会里的每个人, 都只是与货币发生关系,而与他人不发生直接的关系,于 是,他们也只关心自己的、个人的、特殊的利益,从而把 共同利益看作是完全外在于自己、并与自己相对立的压迫性力量。由于个人与社会、特殊利益与共同利益处于完全对立的状态,因此,这样的社会,便是反对“共同利益”、 反对“公民”的社会。
什么是资产阶级社会(市民社会)呢?简而言之,那 就是一个与“公共财富”、“公民”相对立的社会。
马克思说,语言是人们交往的最基本手段,人们因为 互相需要、互相依赖而发明了语言。而现在,让孩子们学 习读和写,却成为使他高人一等、与他人分开的手段。知 识不过是从人们的共同劳动中总结出来的,如今知识却成 为了知识者的特权,而劳动则成为了劳动者的宿命。
最早指出市民社会这种弊端的是卢梭,他在《论科学 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淳朴》里这样说:
你们的孩子不会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但却能说在任何地 方都用不着的语言,会作一些几乎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懂的诗。孩子们不仅没有学到区别真理与谬误的本领,反而学会了一套 善于诡辩的技能,把真理与谬误搞混,使人分不清真伪。什么 叫崇高,什么叫正直,什么叫谦和,什么叫人道,什么叫勇敢, 他们全然不明白。“祖国”这个亲爱的名词,他们充耳不闻。
……我们有许多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化学家、天文学家、音乐家、画家和诗人,但就是没有公民。如果还有的话,他们也是分散在穷乡僻壤,一生贫困,被人轻视。那些向 我们提供粮食并向我们的孩子提供牛奶的人的处境,就是 如此;我们对他们的感情,就是如此。【卢梭,《 论科学与艺术的 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淳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版,第 35,37 页。】
在这里,卢梭讲的虽然只是“教育”这一个领域里的 颠倒和异化,但是,他数百年前说的这些话,对今天的我 们来说,听来依然不会感到太陌生吧?
那么,究竟什么是马克思青年时代追求的“人的解放”呢?人的解放,就是从目标和手段的颠倒与异化中解放出 来,就是从“市民社会”里解放出来,而“犹太人的社会解放就是社会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
实际上,正是为了解决“公民”与“市民”之间的对立,正是为了批判资产阶级“市民社会”,马克思方才发现了“无 产阶级”。
马克思出身于富贵之家,那个时候,马克思与现实中 受苦受难的工人阶级几乎还没有什么接触。写作《论犹太 人问题》时的马克思,与其说是因现实的触动而发现了“无 产阶级”的历史作用,还不如说他是通过批判“市民社会”,而发现了“现代公民”。
马克思说,正像“公共事业”构成了罗马社会的基础 那样,“物质生产活动”则构成了现代文明的基础。“物 质生产与再生产”,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公共事业,从事这 种公共事业的人,就是现代意义上的“公民” —而它的 主体就是现代无产阶级。
马克思对“公共事业”的理解,与卢梭是相通的,这 里的“公共事业”并不仅指担任公职、参与公共活动、提 供公共性的文化精神财富。所谓的“公共事业”,特指“生 产性的活动”,而“公民”,也就是卢梭所谓“那些向我 们提供粮食并向我们的孩子提供牛奶的人”,就是那些为 人类提供“衣食住穿”的现代劳动者。
在马克思看来,罗马帝国的腐败,就肇始于那些献身 于“公共事业”的人被冷落鄙视,而现代社会腐败的根源, 就是因为那些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劳动者,被“文明社会” 所侮辱欺凌。就像卢梭所说的那样:他们“一生贫困,被 人轻视。那些向我们提供粮食并向我们的孩子提供牛奶的 人的处境,就是如此;我们对他们的感情,就是如此”。
人是什么?人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马克思对这些问 题的思考和回答是非常独到、深刻的。
首先,普鲁士流行的看法完全不同,马克思认为人不是观念的产物,而是他自己活动的产物。人就是互相交往的人,工作的人,人通过工作和交往创造自己、表现自己,人们在精神和肉体上互相创造着。
正像人们的劳动方式、工作方式一样,人们的交往方 式也是历史的发展着的,从公民到市民的演变,就体现了 人们交往方式的历史发展。在罗马,人们通过现实的交往 而形成了城邦共同体,在那里,人们能够通过互相交往而 达成共同目标,这样的人就叫作公民。而基督教把这种人 与人之间的交往,瓦解为孤独个人与上帝之间的交往,个 人、个人主义,恰恰是基督教的产物。因此,马克思认为, 资产阶级市民社会,就脱胎于基督教。
实际上,资产阶级所谓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与 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并没有根本的差别,因为 它以法律上、政治上、“上帝面前”的人人平等,掩盖了 现实社会的经济不平等。当然,今天依然有人把市民社会 视为自由平等的理想王国,但是,马克思青年时代就指出:市民社会绝不是人们所说的自由平等的牧歌乐园,恰恰相 反,市民社会里有阶级、阶级差别,有花园别墅和贫民窟, 有血和泪,有剑与火,而把市民社会当作理想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