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永正：始终不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 | 致敬教师节：初心·使命④
民小编说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历史时刻，我们迎来了第37个教师节，特别有意义。《人民教育》第17期聚焦“赓续百年初心·担当育人使命”，正是教育部确定的今年教师节主题。我们邀请了一批优秀教师，有无私奉献的老教师，有勇于担当的年轻教师，有一生扎根山区忘我工作的乡村教师，还有来自教育世家的传承者。在他们的娓娓讲述中，一代又一代教师爱党爱国、仁爱奉献的精神焕发出动人魅力，也激励着更多教师恪守教育初心，勇担时代使命。
今天我们一起来看于然老师分享的关于她父亲于永正老师的教育故事。
我的父亲于永正对我的影响无处不在，深入我的灵魂。爸爸一生从事语文教育事业，虽然我是一名小学英语老师，但是爸爸的教育理念同样适用于英语课堂，我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回忆同爸爸在一起的一桩桩、一幕幕，既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传承。
爸爸教我学做人
爸爸爱家人、亲人。为了减轻妈妈的家务负担，爸爸承担了家里一年四季的洗衣任务，还总骄傲地说自己是“省电牌洗衣机”。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外婆的衣服全都是爸爸洗。爸爸经常陪外婆聊天，嘘寒问暖，给她添置新衣。外婆说，她有我爸这个女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从小到大，我都是在爸爸无比宠爱中长大的。我常常想起——爸爸背着我上幼儿园和一年级，爸爸爱给我买礼物，爸爸带我游泳，爸爸带我溜冰，爸爸出差的时候给我寄当地的明信片，上面写满了对我的爱……爸爸从没对我发过一次火，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我的小然然……”无论我成绩好还是退步，爸爸总是慈爱地摸着我的头说：“我女儿真好！”
爸爸常说：“要常怀仁爱之心，常修宽人之道。”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一生宽厚待人，谦逊友善，从不论人长短，他口中常提的是别人的优点，对于不认同的人或事，理解、宽容是他的态度。
小区里的清洁工人夏天干活汗流浃背，爸爸经常让他们来家里喝水，每次都微笑着问，喝凉点的还是热点的？给他们拿水果，如果他们不愿意吃，爸爸还会追出去硬塞到人家手里。家里来了修理工或者家政人员，爸爸也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妈妈经常笑着说爸爸：“于永正同志，你就是热情过度。”
爸爸生病住院期间，每次护士换水递药，他都会微笑着说谢谢，即使到生命尽头非常虚弱的时候，也依然如此。我心疼他，不想让他多说话：“爸爸，我替您说。”爸爸却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道谢，这就是爸爸骨子里对人的尊重。爸爸住院期间，有不少来自外地的病友，爸爸总让我尽可能给他们帮助，比如给他们带点家里做的饭菜，帮他们打热水，等等。
爸爸常说，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要懂得给予。受爸爸的影响，我也总是尽己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给别人送去温暖。一天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位老人在路边卖桃子，天已经快黑了，可桃子还有一大堆。为了让老人早点回家，我就把桃子“包圆儿”了。当我把一大袋桃子带回家时，爸爸妈妈都很吃惊。我说明原委，爸爸笑呵呵地说：“然然这一点，随我！”妈妈掂掂袋子说：“18斤？好像不够吧。”果不其然，一称，15斤。我当时气坏了，觉得自己成了东郭先生。可爸爸却说：“天色晚，还是老人家，应该是看错了。”我的气顿时烟消云散，心里却更加敬佩爸爸——遇到这种情况，爸爸心里想的依然是对别人的体谅。
图：于永正老师和孩子们在一起
爸爸教我当老师
爸爸最爱的还是语文教育事业。罗曼·罗兰说：幸福是灵魂的香味。我想，爸爸这一生是幸福的，因为爸爸此生深爱的语文教育是他灵魂的香味。爸爸的生命长在语文教育里，他的思想也必将在语文教育里继续延续。但在我的成长道路上，爸爸从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总是尊重、包容和支持。
考大学报志愿的时候，亲朋好友都建议我报师范——女承父业，可我当时想选商务英语，总梦想自己在谈判桌上“纵横捭阖、挥斥方遒”的样子。在我纠结的时候，爸爸对我说：“然然，不要有压力，爸爸妈妈都尊重你的选择，你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喜欢做什么就去做，无论你选择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会永远支持你！”
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十分努力。爸爸非常支持我的工作，看到关于进出口方面的书籍，就会给我买一堆。我自己看着书边学边干，经常把一台沉重的老式打印机用自行车驮回家，在家里打单据。有次到夜里两点，静静的房间里还回荡着我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第二天爸爸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说：“打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美妙，我女儿真棒！”
工作之后，我对爸爸的教育事业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爸爸经常受邀去外地上课、讲座，赶上周末，有时也会带着我。坐在台下看爸爸上课，感觉课堂上的爸爸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妙语连珠，在他引导下，学生学得快乐、学得充实。爸爸和学生在课堂上的表现感染了我，我跟他们一起笑，一起思。课后，很多老师找爸爸签名，请教教育教学中的困惑，爸爸总是耐心地给老师们释疑、指导。看到他们豁然开朗的样子，爸爸忘掉了自己满身的疲惫。
爸爸的徒弟都很优秀，爸爸也总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有时候电话里指导外地的徒弟朗读、教学、写作，一说起来经常是一个多小时。外地的徒弟来看爸爸，他总是提前晒好被褥，更换床单，铺好床铺。徒弟来了，他们聊教育、聊教学，聊得兴高采烈。
看到爸爸这么受学生、老师、徒弟爱戴，我觉得爸爸很了不起，心里也滋生出当老师的想法。当我把想法告诉爸爸时，他很开心，说：“然然，你有当老师的天赋，小时候不是一直就想当个幼儿园老师吗？不如我们现在当个初中老师试试？”我脱口而出：“不要，要当也是小学老师，小学生可爱。”爸爸笑了：“那我们试试？你想教什么学科？”我又脱口而出：“当然是英语，一来，我的英语好呀，二来，当个语文老师，在你的光环下，我可不干，除非教英语，否则不当老师！”爸爸又笑了，说：“好，当个英语老师。”
定下目标，我便开始努力。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教师资格证，进入一所小学开始了小学英语老师的职业生涯。六年后，我转正啦。爸爸就为我写下了《给初为人师的女儿20条贴心建议》，这是爸爸从教一生的宝贵经验，也是对我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盼。
教书不久，爸爸听了我一节课。课后爸爸说我有成为优秀教师的潜质，有灵气，会上课。在爸爸的鼓励下，我充满自信，也更努力了。
有一次，外地的老师来我们学校，要听我一节课。我在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想想还是和我的“大师”爸爸说说我的上课思路吧，这样心里比较踏实，虽然这个“大师”对英语一窍不通，权当练说一次课。我坐在爸爸身边，一句一句说我的教学过程。爸爸边听边点头，时不时给我一些建议，告诉我几处细节的处理，安排哪些问题，增加哪些互动，应该关注哪些课堂可能生成的东西。最后，爸爸笑着说：“去睡觉吧，这课你一定能上好！”得到了“大师”的肯定，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我的课果真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好评，他们说我的课行云流水，课堂轻松、有趣、自然，生成的东西很精彩，能感受到学生对课堂、对老师的喜欢。那一刻我明白了，爸爸虽然不懂英语，可是他给我的点拨，却让我受益匪浅，我意识到教学原来是相通的，爸爸的教学机智、教育艺术是符合儿童学习规律的，是各学科都可以通用的。
我决心开发爸爸这座“宝藏”，翻看爸爸以前的教学实录、随笔文章、课堂录像。爸爸的“儿童的语文思想”“五重教学法”深深打动了我！原来爸爸真是位了不起的教育家！当我看到爸爸戴上头巾扮演“奶奶”听“孙子”背《草》，看到爸爸变身头戴毡帽、身背猎枪、留着八字须的“猎人”，看到爸爸戴上狐狸头饰在“老虎”面前耀武扬威……我常常忍俊不禁后又陷入沉思。
爸爸的教学艺术令我深深折服，我努力揣摩爸爸提出的“儿童的语文”思想及五重教学法，运用于我的英语课堂教学中。争取像爸爸那样，成为不太像老师的老师，上不太像课的课。
在设计教学时，我时常问自己，这节课有趣吗，能吸引我的学生吗？那天，我戴着海盗帽，罩着眼罩，穿一身黑衣，脚上还蹬了一双黑色长筒靴，手里握着纸做的尖刀，把一张寻宝图挂在黑板上。学生被我这身打扮吸引了，津津有味地听我讲起关于寻宝的故事，下课了还围着我不停地追问。我想，这不就是爸爸说的“不太像课的课”吗？有趣的课多么令人难忘！
爸爸的教育思想越来越打动我。是啊，像爸爸一样热爱学生，用心钻研教学，就能成为学生喜欢的老师。我努力每节课都有让孩子开心的时刻，表演，编创，唱歌，韵律诗，游戏……在教学上多想点子，多搞活动，给课堂增加乐趣。不知不觉间，我也像爸爸一样收获了学生的喜爱。
爸爸教我什么是坚守教育初心
爸爸曾经有几次转行的机会。年轻时，徐州市组织部门几次想把爸爸调过去，还有一次北京的某位人大代表想让爸爸过去做他的秘书，爸爸热爱语文教育事业，舍不得离开他的三尺讲台，最终都婉拒了。
爸爸当了20多年的一线老师，1983年暑假后调到徐州市鼓楼区文教局教研室，先后任教研员、副主任、主任。在这期间，他依然没有离开教学一线，爸爸在鼓楼小学带了两届实验班，接着又在大马路小学带了一个作文班。到了退休年龄依然没有退下来，在没有一分报酬的情况下继续干到65岁才离开工作岗位。
1985年，爸爸被评为特级教师后，当年的9月就在中央教科所和徐州市教育局教研室两位老师的指导下进行了“言语交际表达训练”的作文实验。实验在徐州市鼓楼小学一年级（1）班这个普通班级里进行。爸爸把这个班级一直带到毕业，1990年又开始了第二届实验，积累了大量的材料和经验。今天，“言语交际表达训练”中的“口语交际”部分已写入国家九年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言语交际表达训练”是对我国小学语文教学的一大贡献。1996年，56岁的爸爸送走了第二届“言语交际表达训练”班，又到大马路小学二年级（l）班教起了作文……可以说，爸爸这一生几乎都没离开过课堂。
以为爸爸会一直这样美好地执着于他的教育事业，没想到2014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降临到之前从未进过医院的爸爸身上。这场病让我更加全面、深刻地认识了父亲。他留恋生的美好，却又坦然接受别离。在他生病的近四年中，他从未抱怨命运的不公，只是感恩老天的厚爱。爸爸经常说，老天特别厚爱他，他这一生得到的太多太多。他从未胆怯、退缩，总是坦然面对、接受。他从未悲悲切切，依旧谈笑风生，笑看生死，爸爸这种面对死亡的大无畏精神，让我深深心疼之外，更加敬佩他。爸爸一直是我的榜样，哪怕在生命最后时刻也在告诉我，学会面对，接受，处理，放下。爸爸说，如果生命的长度不够的话，那么就用宽度去弥补吧。感谢上苍，即使在爸爸患病休养期间，京剧、读书看报、写作、散步看风景都一直陪伴着他，拓展着他生命的宽度。
我清晰地记得爸爸临终前十天，爸爸的徒弟兴奋地发信息告诉爸爸，他被评上当代教育名家了。那一刻，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眼睛里却闪烁着光，高兴地说：“我非常开心！我的徒弟都是世上最好的教育人！”
爸爸患病最后一次复发时，艰难地用我都很难辨别的字迹写出了30篇“我的教育故事”。看着爸爸虚弱却坚韧的身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执着与初心坚守！临终前，爸爸说他很遗憾，他想写100篇，他想再多给老师们留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也许有遗憾的人生才是真实的吧。
时至今日，我依然常常翻看爸爸给我写的《给初为人师的女儿20条贴心建议》，这当中凝聚着爸爸对我的期望，这也是爸爸对所有刚走上教育工作岗位的年轻教师的贴心建议。
我牢牢记住爸爸的谆谆教诲。爸爸说，要尽快记住每个学生的名字，所以我在每接新班的时候，都能在一周内记住三个班的学生名字。学生在听到我叫他们名字时的欣喜让我更加体会到爸爸的用心。能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这是学生与我情感联结的纽带，每个学生都觉得他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人，从而更加亲近我。亲其师，信其道，我和学生之间的共同学习之路就此开启。感谢爸爸。
爸爸的话也时常萦绕在耳边——
尊重善待每一位学生，对学生宽容，不要忘记我们自己曾经也是个孩子。只有那些始终不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小孩子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更何况是课堂上跟我们学习的学生呢？
理想的课堂上，应该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老师蹲或半跪在你的身旁，耐心地为你讲解每一个困惑，直到你弄明白为止。
“你的书写真工整”“读得棒极了”“你的表演打动了我”这些话语应该充满着整个课堂，每个学生在这种激励下，都会想表现得更出色。
……
朦胧中，爸爸笑吟吟的面容又浮现在书页间，依然是轻柔的话语，对我说——
“然然，善待每一位学生，尤其是后进生，后进生更值得关爱，做个学生喜欢的老师……”
抹去眼中的泪水，我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爸爸，我一定向您学习，努力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
从前总感觉爸爸给予别人的爱太多太多，爸爸患病期间也让我深刻体会到“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的含义。爸爸在患病期间得到医护人员、家人、亲友、徒弟甚至陌生人很多的关爱，这些爱也将在我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我感恩大家对爸爸的厚爱。我感恩，爸爸的徒弟和受他教育教学思想影响的老师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传承着“儿童的语文”教育理念，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发光散热。我感恩，无数个我知道、不知道的教育工作者，在用自己的智慧、心血培育着祖国的下一代。我感恩，我是爸爸的女儿。
爸爸高尚的人格魅力、艺术魅力，把教育事业当作毕生追求的恒心以及他对教学的探索、钻研、痴迷精神，造就了他扎实、精妙、清新、独特、隽永的艺术课堂，爸爸的教育思想就像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必将一直指引我，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徐州市大马路小学）
文章来源 | 《人民教育》2021年第17期
文章作者 | 于然
责任编辑 | 程路
微信编辑 | 王晓琪 谭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