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届丨高晋占:高考前赶上百年一遇的山洪暴发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高晋占,1946年出生,清华大学自动化系教授,工学博士。1964年毕业于河北阜平中学并考入清华大学,197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留校任教,1979~1982年由教育部公派到荷兰Delft大学电子系学习。曾在清华大学讲授《微弱信号检测》《智能仪表设计》《专业英语》等共计八门课程,多次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及科技攻关项目的研究工作,在多相流检测、微弱信号检测以及船舶通讯导航领域达到先进水平。在国内外学术刊物上发表文章多篇,著有《微弱信号检测》《电子噪声与低噪声设计》《注册工程师执业资格考试复习教程》等书。曾任清华大学自动化系学术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北京市委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和清华大学委员会副主任,工信部船舶通讯导航专家组组长等职。
原题
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
作者:高晋占
1963年暑假,距离高考不到一年了,该加油了,却赶上河北省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和洪水………
倾盆大雨持续不停,据资料记载,短短几天内,阜平这个冀西山区小县平均降雨量608毫米,胭脂河上游超过700毫米,引起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大沙河洪峰流量高达3380立方米/秒,胭脂河为1914立方米/秒。全县淹死15人,受伤二百多人,倒塌房屋1.9万间。
我的家乡小村位于大沙河和胭脂河的交汇处,形似半岛。下游二十多里处的王快水库大坝已经完工,尚未蓄水。这个小村属于库区,必须搬迁,全村的其他住户都已迁走,到处都是残墙断壁。我家没有劳力,无力搬迁,成了该村唯一的留守户,孤零零的一座小土房伫立在一片废墟中。每天夜晚,整个村子漆黑一片,没有鸡鸣狗叫,更没有人声,死一样的寂静。
大雨滂沱,听得见不远处大沙河的奔腾咆哮声。屋顶漏水了,用几个瓦盆接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困在孤房中已经9天,靠接雨水勉强度日,只要有点粮食,人就可以活下去。
1963年8月10日深夜,屈身在煤油灯下,趴在炕沿上练习化学题。化学是我的弱项,需要下功夫,否则在高考中将会吃亏。
当我从一道难题中回过神来时,忽然感觉外面的雨声有些异样,向外张望,伸手不见五指。找到几根麻秸杆,点火向屋外照看,只见四周都是水,很快就要漫入屋内,吃惊不小。按照水库的设计规划,到1964年才会淹没这里,本来打算熬到高考后再着手搬迁,想不到大水猝不及防提前来到,事先没有任何通知或消息。事后得知,为了保水库下游,保住海河和天津,王快水库提前蓄水,而且一夜之间蓄到了最高水位205米高程。
大难临头,首先逃命,叫醒已经熟睡的小弟,冒雨涉水奔向附近高坡。
文革中作者与小弟合影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我的破家,唯有几件破破烂烂的生活必需品,值不了几贯,却是过日子必不可少的,还有一点可怜的粮食,也是维持生命的热量来源。赶快找到已经搬迁到山坡高处的乡亲,求他们抢出一点生活物资。
有人在雨中一遍遍呼喊:“XX家遭水淹了!快来救人呐!”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划破雨雾,在山中回响。
朴实、善良而又贫穷的乡亲们冒雨前来,奋力抢出少量主要物品,眼看水位在迅速上涨,立即着手拆房,抢出房木。这些房木,是我家的主要财产,如果被水漂走,则再也没有能力盖房了。自己动手拆除赖以生存的住房,心如刀割。
天色微亮时,大水已经淹没到半墙,土坯垒成的墙壁被水浸泡软化,几声巨响,轰然倒塌。
黎明时分,大雨停了。当我扛着一根房木,忍着脚掌被扎伤处的疼痛,艰难跋涉上山时,回头一望,只见一片汪洋,房没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家没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想活下去,怎么活?
回味平生,不曾做过缺德事,不曾对不起什么人,不知为什么老天爷给我这样的惩罚,落了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爹没了已经10年,娘没了已经5年,赖以生存的两间房又没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哭无泪。那一刻,死的心都有。
转念一想,如果我早睡一小时,或者大水晚来一小时,则我已熟睡,后果不堪设想。既然从大水中逃了一条命出来,说明天不灭我,就应该活下去。看着小弟依赖的眼神,更应该活下去。虽然只有17岁,已经意识到我是这个家的台柱,不能倒下。
要活下去,每天都要做饭吃饭。锅灶没有了,没有办法做饭。搬来三块石头支起一个破锅,凑凑合合也能做饭。
要活下去,每天都要睡觉。房没了,炕没了,没有地方睡觉。好在天不冷,大地为床,苍天作被,也能睡觉。刮风下雨时,驴圈、羊圈都可以遮风避雨。
人的第一需要是生存,猫狗都有一个窝,人更需要一个窝。再过几个月,天气就要冷了,没有窝难于生存。要活下去,首先必须盖房垒窝,上学成了不敢奢望的梦想,我第二次辍学了(第一次是小学三年级时)。
遭此大灾,没有任何政府官员过问,更没有任何救济,只能自己救自己。
十多天后,水退下去了,原来的房子,只剩下一堆泥土和矮矮的残墙断壁。扒开泥土,挖出几件没有毁坏的日常用具,清洗一下还能用。之后的半个多月,带着小弟挖房基,把房基石头挖出来,用作再盖房的基础石料。
东山墙房基被挖成一个深槽,我和小弟曲身在深槽底部,埋头撬动一块大石头,忽见槽壁的砂土无声滑落,拉起小弟急逃,刚出深槽,两侧塌下填平了深槽。谢天谢地,没有被埋在里面。
除了自己每日辛苦劳作,要盖房,还必须雇用木匠、泥瓦匠,脱坯、搬运房木和石料还需要力工。虽然是建造简陋的土坯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寻找合适的施工人员,谈施工要求,讲价钱,订立合同,交订金,做监工,为施工人员挑水烧水,检查施工质量和进度,验收付费等等,这些建筑施工中的各个环节一样都不能少。17岁的我,常常感觉脑子不够用。
水库移民搬迁补偿费少得可怜,每间房120元,每亩地60元(归生产队),每个碾子15元(归生产队),房前屋后每颗大树1元,小树2角。就是这些少得可怜的搬迁费也没有及时发放到位,靠拿到手的搬迁费重建家园,远远不够,只能因陋就简,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能够自己干的事情,尽量自己出力,盖房过程中还学会了一些木工和泥瓦工手艺。
脚上被扎伤处已经发炎,疼痛难忍,狠心花了1毛7分钱,买了一包消炎粉,撒到患处很快治愈。这是我18岁前所花的全部医药费。
每日忙忙碌碌,无暇挂念上学的事。将近四个月后,在不远的高处,一座简陋的土坯房拔地而起,虽然还四处漏风,但可以避雨,又可以安家了。有了房,有了家,想上学的念头又萌发了。高三的第一学期已近期末,加把油也许能够赶上去。心一横:上学去!
2000年作者与小弟合影
把家中安排了一下,让年迈的瞎眼姥姥照看小弟,为他们磨了面备了柴挑了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毅然走上返校的路,心中掠过几分凄凉。
往常每年冬季,在王林口南面的大沙河上会建一座临时的草桥,过此桥到县城只需步行40里路。1963年冬,因为特大洪水和水库提前蓄水,没有搭建这座草桥,只能绕道南路多走六七里路,经倪家洼、崔家庄再翻越一座山,由县城西大桥跨越大沙河,才能返回学校。
漫天大雪中奋力前行,走过北果园村后,又向西走了一段路,觉得该上山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看不到路也找不到人,茫然四顾,雪地里只能看到自己留下的脚印(那个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因为不熟悉这条路,该从哪里上山,犯糊涂了。好在从山的走势,还能辨别方向,认定只要翻越右手这座山,就能到达大沙河沿岸,就能找到县城。心中有了数,毅然上山,没有顾虑,没有悲哀,只知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向前走。翻过山脊后,看到了远处的大沙河,心中一阵敞亮,一块石头落了地。
回到了学校,回到了班级,老师和同学亲切的目光和问候,温暖着我那颗孤苦的心。虽然每天都要饿肚子,这个集体也是一个家。只要能够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只要有学习机会,就应该努力学习。
耽误的课程,奋力自学赶上,把所有的作业用破纸演算了一遍。除作文外,老师从来不要求我交作业,这是高中3年的惯例,因为我买不起作业本,只能用破纸做练习。由于高中几年考试成绩突出,两次数学竞赛都获第一名,所以老师们对我这个特殊学生格外开恩。物理和化学老师还安排我单独补做了实验。
某次补做一个电学实验,物理课老师李明智向我说明了实验要求,并叮嘱我做完实验别忘锁门,之后就去忙其他事了,实验室中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很顺利地完成了实验,看到220V交流电源来自一个调压器,于是突发奇想:我把电压调低一些,会有什么现象?调低电压不应该发生任何不良后果。手握调压器手柄向低端一调,大事不好,只听“啪”的一声,所有的指示灯和照明灯都灭了,任何地方都测不出电压。我知道闯祸了,不知烧毁了什么东西。
我很害怕,烧坏的设备或器件我肯定赔不起。锁门后,战战兢兢地把钥匙交还李老师,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人生中一次重大的不诚实。
好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就怕看见李老师。但是李老师并没有找我麻烦,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时李老师教物理课之外,还担任我们班的副班主任,我知道李老师喜欢我,因为我学习成绩好。猜测李老师在包庇我。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我为什么闯祸。那时山区供电很不稳定,多数情况是电压太低。为了能够正常实验,李老师把调压器反接,即把输入、输出端对调,以把电压升到220伏。我降压的操作,实际上是升压,结果把保险丝烧断了。
1964年元旦,我所在的阜平中学高中11班举行了联欢会,同学们或唱或跳或逗乐,表演的节目五花八门,校长到我班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用笛子吹奏了一曲“红梅赞”。置身于一个集体中,真好。
作者高中毕业头像
7个月后,迎来了决定终生命运的高考。又过了一个多月,1964年8月24日,带着老师赠我的计算尺和数学手册,带着遍体伤痕,背起一个简单的行李卷,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见到火车并乘坐火车,来到北京来到清华园,第一次见到楼房并住进了楼房(1号楼),开始了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宛如鲤鱼跳入了龙门。
大学的助学金比中学时多了近两倍,虽然仍旧吃不饱,但比中学时好多了,购买教科书和其他学习用品是有保障的,偶尔还可以吃点肉,也能把假期回家的路费节省出来。开始学说普通话,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开始刷牙、洗澡和理发(班上同学互理),结束了剃光头、不刷牙、不洗澡的历史。这也许就是后来的文革中所批判的“一年土,二年洋”,但“三年不认爹和娘”批不到我头上,因为没有爹娘可认。
一段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段艰难的岁月,刻骨铭心。几十年后回首往事,心中仍有几丝酸楚。
1981年8月作者在荷兰海牙国际法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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