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润田:梨园御霜一砚秋
梨园人士冲州撞府,到处演戏,流动性很强,搬家是免不了的,但如程砚秋那样一生在北京迁居十二次者,恐怕少有。
现在他在西四北三条39号的故居很多人都知道,但那是他最后的居所,程大师刚刚搬进时还有一段故事:
程砚秋成名后,先给三位兄长置办了房产,最后,他买下西四北三条39号院。这套院有内外两进,取名“御霜簃书斋”,从1937年至1958年逝世,他一直在此居住。据说当年买下房子后,程母很高兴,特地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答谢那些帮助过程砚秋的朋友们。请客人们上席后,程母却叫程砚秋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只摆了一盘酱菜、一盘窝头和一碗小米粥。母亲说:“御霜,这边席上是诸位先生坐的,你今天就吃这个酱菜、窝窝头、小米粥,现在你成了角儿,我让你吃这个是要你别忘了它,你可别忘了过去的日子啊!”程砚秋诺诺连声,坐在小桌旁喝着小米粥啃窝窝头,在座的客人无不感动。
程砚秋是满族正黄旗,祖籍吉林长白山,本姓索绰络氏,清太宗崇德元年,其祖1644年随多尔衮入关进京,后于沙场殉难,御赐黄金首级葬于德胜门外西关厢小西天茔地;五世祖英和曾任道光初年相国,著有《恩福堂笔记》;其父荣寿为独生子,袭旗营将军职,51岁时患急症故去,其二叔欺压寡嫂孤侄,常克扣钱粮。程荣寿有四子,第四子即程砚秋。程砚秋幼年,家中已一贫如洗。这一点,他与四大名旦中的荀慧生、尚小云极为相似,都是苦孩子出身。荀慧生7岁时随其父流浪至天津,以70元代价卖义顺和梆子班习武生,因练功折腰而改习旦角,只学10个月便登台演戏给师父挣钱,尚小云7岁时任职那王府总管的父亲病故,家境顿时失措,靠母亲“缝穷”(给人家做针线活)养活一家四口,生火做饭的煤球都是挎个柳条篮每天去现买,其贫可知。
程砚秋在住进西四北三条39号之前,可谓居无定所:清光绪二十九年农历癸卯11月14日(1904年1月1日)酉时,程砚秋诞生于什刹海小翔凤胡同(原名小墙缝胡同)。5岁时,随母迁出祖宅,移居海淀小营暂住。6岁迁至前门外西晓市街北侧西弯尺(后并入苏家坡胡同),15岁移至北芦草园9号,与当时在此居住的梅兰芳为邻。19岁经梅氏夫妇撮合,程砚秋与果素瑛于1923年4月26日于“同兴堂”饭庄举行结婚典礼,自此,程氏夫妇同其母进住前门西河沿23号(今36号),24岁移居前门外西草市东街6号,25岁迁居内城高碑胡同5号,27岁移至灵境胡同东口内北侧兴平巷(今并入互助巷)
6号。次年迁至崇文门内七贤里(今并入苏州胡同),30岁移居东单西观音寺(现建国门内大街)34号,31岁迁居东四北大街什锦花园6号。1938年冬,举家乔迁西四北报子胡同18号(今西四北三条39号),才安居下来。
如此频繁地迁居,越搬越穷,6岁到苏家坡居住时,已是家徒四壁。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程砚秋小小年纪见母亲终日操劳,家贫艰难度日,主动向母亲提出去学戏,以减轻家里负担。母亲初时坚决不允,但家中境况实在堪忧,母子相对垂泪,只得在反复叮咛后,6岁那年画押拜王瑶卿的外甥女婿荣蝶仙学武生,每日练功,一年之后,已经学会武生戏《挑滑车》了。7岁时,荣先生让他向旦角发展,于是从陈桐云学花旦,又从陈啸云学青衣,会的戏更多了。10岁左右的时候,一次余叔岩创春友票社,邀程砚秋串演,“甫终一曲,四座皆惊叹曰:'是儿非池中物,行见如云龙飞矣。’”第二年,丹桂园主人约他与荀慧生、芙蓉草登台,“一时咸称瑜亮”。
程砚秋在“四大名旦”中嗓音最为独特,具有极强的个性特征,后来形成程派,至今在舞台内外都有大批拥程者。
他的成名,得益于他的恩人罗瘿公。程砚秋11岁登台献艺,12岁开始营业性演出。那时他嗓子极好,一上来就与名伶孙菊仙、刘鸿声配戏,颇获好评。然而就在他嗓子倒仓期间,班主还逼他演戏,眼看一株好苗子就要毁了,罗瘿公筹措了700块大洋把他从荣蝶仙家赎身出来,先是为他请名医治病,后又为他延请名师,让他先后从王瑶卿、阎岚秋(九阵风)学刀马旦武戏,从乔惠兰、谢昆泉习昆曲。罗瘿公原是民国总统府秘书,不满袁世凯而弃官从文,对北京的上流社会极熟,雅好戏曲,是梅兰芳芦草园家中的常客,所以1919年,他又介绍程拜在梅兰芳门下,成为梅门开山弟子。罗为人极清高,但最初听程唱戏就赞赏不已,以后每逢砚秋登台必往,赠诗“风雅何人作偬持,老夫无日不开眉,纷纷子弟皆相识,只觉程郎是可儿。”
为培养程砚秋,罗瘿公是真下功夫。程18岁生日时,罗征集书画名流姚茫父、陈师曾、金拱北、汤定之、王梦白等一大串人为他画成“玉霜主人十八岁上寿册”,以志纪念和鼓励。他前后亲为程写经五部,并为他写戏多部,种种栽培感人至深。
初时,程的旗名为承麟,艺名是菊侬,1915年10月,一次在金鱼池对面的浙慈会馆里春阳友会为会长樊迪生举行的生日贺席上,票房文牍主任徐醒缘为他取了“艳秋”的名字,当时老先生指着屋内的盆菊对他说:“此花艳于秋令,甚望老四(程在家行四)将来如菊之清,为君子处世所欣赏,方可称之无愧。”
程砚秋一生果真未辜负老先生当年期望,他洁身自好,自律甚严,在旧戏班中实属罕有。他到上海唱戏,沪上名媛、美女多有愿与之结交者,甚至就在其住地对面租房,以各种办法和他接近,而程砚秋一向拒之千里。他也从不摆名演员的架子,别的名角往往常常随身带着一群跟包、助手,而他只是独来独往。金少山演戏时,从来汽车接送,一次,他就住在戏园隔壁,竟让汽车拉着他兜出几条马路再回来,以显气派。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次交通管制,戏园正为无法派车着急,程砚秋竟然步行五里来戏园演出。
程砚秋在戏界多有特立独行之处,文化意识尤为突出。他是梨园中少有的不让子女继承衣钵的人,这一方面是因为幼时学戏苦甚,他实在不愿后人重蹈旧辙,更重要的一方面应该缘于他对社会需求的宏观认识。早在上世纪30年代,他访问法×时,曾被巴li世界学校邀请授课,当时亚×的许多国家如印du、ri本、韩×等均有学生在该校留学,唯独没有一名中国学生,他内心深受刺激,当即向同去的政府官员表示,愿自己出资,请政府遴选十位清寒子弟中的人才出外留学。旧时戏界人所度的日子是最漂泊的,走南闯北使他们对生活和社会的感受更深,而程砚秋显然思考更深一些,志行更为高远,所以,他的子女中有两位出国留学,其他子孙也多从事文化工作,没有一个从艺者。他是从形如家奴的最底层奋斗出来的,但从不以衣食之谋、富贵享受为人生满足,他有晴空一鹤的孤傲。
程砚秋是四大名旦中年纪最轻的,却也是辞世最早的,他为后人留下的程派唱腔,低回婉转、清幽神秘、荡气回肠,是他赠与人们的艺术享受。那是一种空谷幽兰、阳春白雪的雅人独步。艺术之外,他对社会、对人生、对文化的思考是非常深入的,需要另一番研究和总结。
那是一代大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