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且涟猗 || 清且涟猗

清 且 涟 猗

风 流 著

底 片

清且涟猗

泰山西南诸峰弯腰,向南滑去,滑出一片开阔的原野,被大汶河拦腰斩为两截。河的北岸就是远近闻名,历史上齐鲁必争的膏腴之地——“汶阳田”。军寨洼就藏在大汶河中游一条支流的支流上游。汶阳田往北长到军寨洼,就用尽了肥力,再也长不动了,只好无奈地守望着北面那一片涝洼地。

多少代人口耳相传,军寨原叫曹家寨。当年曹家很是兴盛,请了一个会看风水的南蛮子,帮着建一座关帝庙,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这南蛮子就使了坏,把庙建在了村外。关公出了曹营,曹家便渐渐衰落下去。讲故事的人听讲故事的人说,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起,村里就没一户姓曹的了。传说难以考证。我看过村牌,石碑上写着:“西汉年间,曾有军队在此驻扎,故名军寨。”村牌为上个世纪90年代初所立,可信度也打了折扣。唯有水,是涝洼地上的真实存在。民谣可证:“金庄头,银柳林,铁打的济河堂(读tá加儿化音),盛水不漏的军寨洼。”
水,给军寨洼留下一片盐碱地,但也滋养了村里人。由北向南的两条河沟夹着村子,村子中间塞满了湾坑。这里的河沟与湾坑都叫“湾崖(读yé)”。西面的河沟粘在村子边上,北头挎着关帝庙,连着庙后的北大湾,叫西湾崖。从关帝庙前面隔一条东西路往南数六个院落,再从西湾崖往东数三个院落,就是我的老家。但要走过去,得多绕一倍的路。东面的河沟怕捂着村子,离开了点缝儿,塞了一节地,叫东湾崖。这两个湾崖就是两条平行线,但是向南流出很远以后,却牵了手,蜜月一过,就一起淹进了漕河,只留下一群儿女,厮守在军寨洼。
梭头湾是他们的老大,像是木匠的拐尺,拐了两拐,平铺在地上,就是个字母“Z”。村人却把它看作是两个对接的牛梭头。第一个梭头从我老家东园墙外的路边开始,往东不远就掉头向南,两岸长满绿柳与人家;接着就是第二个梭头,拐向东去,伸直了腿,如一条长长的布袋,快到村东头时,被一座小桥拦腰一扎,又甩向南边的庄稼地,甩出一片阔大的水域。憋了几憋的一口长气,这才吐了出来。如果说“布袋”是披在北岸人家身上的一袭毛皮长袍,那么南岸的庄稼就是这件长袍上数不清的毛。而长袍底下还掖着一块碧玉——“布袋”的北面,隔了一个场院,又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小湾崖,不记得叫什么了。
风摆杨柳,梭头湾的春天像一滴鹅黄落入宣纸,慢慢浸洇开来,淹没在阵阵鸭鸣里,后面拽着赶鸭的少年。柳笛声声,又是一个春夏,梭头湾由黄变绿,由浅绿变深绿,绿得看不见绿了,赶鸭的少年便不再帮队长家的少年义务赶鸭。他们天各一方闯荡世界,但梭头湾上一个瓦片打出的一串长长的水漂儿,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梦乡,荡漾在心湖。梭头湾也有碧绿的水草和盛开的莲花。村里少年用树杈做成钩子,用一根绳子拴了,用力一抛,拽上来的水草如一张鱼网,足够老牛吃一天的。莲花都躲在南梭头的弯儿里,总疑心岸边的紫槐墩里有窥探的眼睛,于是,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便装着和水下的鱼,水上的鸭说话,远不及团湾崖的大方。
团湾崖在村子西南角,往东隔一条路和两户人家就是梭头湾的第二个梭头,往西隔三个院落就到了西湾崖。团湾崖不大,是一个圆形的大水坑,盛着一盆清水,四周长满了树,杨柳居多,也有榆槐,大小杂列,曲直不一。盆沿上,满是深可藏人的紫槐墩,一圈箍着清纯的深沉。西北角是生产队的饲养院,两个饲养员喂着两三头驴和七八头牛。那时重活全靠牛,牛吃得也特别多。调皮的少年割来的草,带着坷垃泥蛋凑分量,饲养员就让倒进团湾崖里先涮洗。少年不忙着涮草,屏了呼吸,蹑手蹑脚地去捂崖边一棵野烟花上绕来绕去的一只蝴蝶,或是一只蜻蜓,再不就是把手伸进大而厚的莲叶之间,捉拿游动的小鱼,偷摘尚涩的莲蓬。团湾崖的一团绿,谁能抵挡得住呢?临街撑开的一盆绿伞,如扎堆洗濯的妙龄少女,个个亭亭玉立,斗着头,抱着膀,铺天盖地,叠成一把更大的绿伞,牵动着路人的眼球。那些含苞待放的莲花,则似一簇簇箭头,四面射开。天快冷时,便有请来的两个“踩藕”人,穿了航天服样的专用水衣,如水兽一般在水里忙活。之后,队长就拿着铁皮喇叭筒向四面喊道:“各家各户,快来领藕。”
团湾崖的西南角,是永训三叔家的自留地,种着蔬菜,有水井、篱笆和看园小屋。一条看家狗不离园子,时常趴着,伸着舌头,望着团湾崖。永训三叔是恢复高考之后,当年就金榜题名的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且是本科,一直是全村学子的榜样,恰如团湾崖捧出的一朵莲花。那时,就是考上个小中专(初中中专),全村人也都像自己办喜事一样,喜形于色,奔走相告,会念叨好几年,亲戚邻人都感到蓬荜生辉。不似今天,就连研究生也都掉了价。打那以后,军寨洼每年都有考出去的大中专学生,如春蚕吐丝,绵绵不断,从未出过“白版”,十里八乡都翘拇指。永训三叔毕业后一直在胜利油田工作,早已晋升为处级干部。他还记得吗,他朗读英语的声音,叩击着每个暑假的清晨,冲破小屋的门窗,弥漫在团湾崖的上空。
三角子湾在团湾崖的东南方庄皮上,连着村外一片低洼的野苘地。它的故事也是涮牛草,放鸭子。
我疑心这些湾崖早先都是连在一起的。像我大哥的老宅子,就是多少个壮工挑灯夜战脚不沾地地推了几天土,才把灌木丛生连着梭头湾的一条干沟填为地基和院子。还有北边的刘家湾崖,也填平盖了房屋,它旁边的一个大石臼子更不知去向。世事变迁,人为改变的东西,谁知道还有多少。
东湾崖来水的时候,有人用立网网鱼。东西两头各立一根杆子于水里,挂上一张大网,下面煞进泥里,上面露出水面,泥沙俱下,鱼就卡在网眼里,进退不能。夜里下了网,早上两人一抬,白鱼钻黑网,一条挨一条,“守株待兔”也。一、二队的人受益多,他们住在村子东头,“近水楼台先得月”。别的湾崖里鱼也不少,但不适宜用立网,有的就用立网抬,称为抬网。为了省事,一般人都自制锄网,三脚架搭起一张网,一个人就办了,也不少捞鱼。还有嫌费事的,就找根硬铁条,捋直,一头磨尖,绑在竹竿上,叫“穿子”,穿鱼。你看,阳光下,静静的水边,鱼戏莲叶间,鱼戏水草中,丝毫想不到,紧贴水面,早有一枝“暗箭”在瞄着自己。倏地一下,被手搭凉棚、凝神屏息的“穿手”穿个正着。泗文大爷就是个穿鱼高手,有时居然“一穿二”,好几天都舒服。还有的穿子是钢叉样子,如双管猎枪,穿起鱼来更稳、准、狠,有时两个叉尖上都不空,穿得那个残忍。用手直接捂,也能捂着鱼。那个下午,在西湾崖边,我就捂到了七八条鱼,有大有小,用一根野草穿成一串儿。长年用撒网打鱼的,大概只有“老复员”。他孤身一人,居住在东湾崖的湾东崖,一间空旷的场院屋子里。听说他是个“老革命”,无儿无女,在村里李姓中,辈分最大。他能打多少鱼,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他死了,用草苫子卷着,村人合伙打了副棺材埋葬了他。“老复员”也是一条鱼啊,一条漏网之鱼,工作、婚姻、家庭、子女,哪张网他都漏掉了,后半生却钻进了自己亲手编织的鱼网,再也没有游出来。其实,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哪个又不是社会这张大网中的一条游鱼呢?
沤洋麻的时候,鱼就更倒霉了,全被呛得浮到水面上来。那时麻多,有大麻,也有洋麻。大麻杀得早,一般在专门的池子里沤,洋麻则都沤在湾崖里。还有那些自然生长的野苘,涝洼地上额外的恩赐,也沤进去,扒下皮来,不比洋麻差。等到玉米、大豆、高粱、地瓜都进了庄稼院,麻杆上的硬皮也泡软了,就起到崖上来,就地扒麻,麻皮随即在水里涮好,然后,在湾崖边的一溜杨树上,扯上绳子晾晒。洋麻不似大麻,得趁湿扒出来,忙时就多请帮工。主家管一顿午饭,无非是萝卜条子加煎饼,好点的还有粉条、豆腐皮和白面饼,自然都吃在湾崖边。时令已是晚秋或者初冬,深耕细耙的垡子地,或者见黄见绿的麦子畦,一望无际,毫无遮拦,东湾崖和西湾崖就成了摽着劲儿扒麻的两条长龙。忙碌的人们不会想不到,洋麻涮白了,鱼却涮没了。但为了生计,权衡之下,暂且舍鱼而取洋麻者也。好在来年雨水过后,所有的湾崖又都是鱼的世界。
最热闹的,当数大雨过后的军寨洼。蛙声如鼓,此伏彼起。灌进饭屋的雨水退去以后,谁家的灶前居然拨弄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更甭说三角子湾前的野苘地里,满是趟着浸过脚面水洼,提着篮子拾鱼的大人小孩。那年,梭头湾里“翻湾”,鲫鱼、鲤鱼、鲶鱼、“火头”、“青条儿”、“草处鳞子”,甚至“蛤鸭”、河虾、泥鳅,多得是,也没有这场面壮观。不怨人弱智,只是天上没有掉馅饼。
童年的时光还摇曳在湾崖边的柳荫蝉鸣里。居高声远,柳树叶子细,鸣蝉易暴露,多成孩子们的掌中玩物。新收的麦子还沾着阳光的气息,就被嚼成黏而又黏的面筋,粘在杆子的一头,举着粘知了,十有八九跑不了。更带劲的是用牛尾毛做成套去套,既练眼力又练技术,常常是“吱”地一声,杆子把知了碰飞了。虽然有一连声的“嗐嗐”或跺脚,但并不影响兴致。日头之外,有一句话如浮云掠空:年龄有时也会成为人生的包袱。
孩子们的乐趣还在水里,在冰上。西湾崖如果能站起来,就是一个孕妇的侧影。它面向村子,身子在北,腿脚向南,北大湾是头,向北束起的长发一直扯到北河洼;往南到庙前的小桥是脖子,脖子系着一件古董——关帝庙;村南的“半截泊子”就是那鼓起的腹部和臀部。这里是天然澡堂,大人孩子全裸在水里,大人搓灰,小孩嬉闹,但仅限于男性。女性在哪里洗澡,或者什么时候洗澡,不知道。在干旱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夏季,我终于学会了“狗刨”。
滑冰的记忆还非常清晰。学校就设在关帝庙。冬天,一放学,刚刚拐出老师的视线,我们就抢着下了西湾崖,一个“滑出溜”便滑出老远。有的更会玩,在冰上推着块大石头,紧跑几步后,就趴在石头上面,随它可着劲地往前滑。但是,有一回大河叔出了事。他有个毛病,好舔鼻涕,趴在大石头上还舔。没想到冻在冰面的一块冰块,或者是一根树枝,猛地挡住了急行的石头。这一颠,他上下牙不得不一咬,舌头破了。好在还没咬下来,只是咬了个洞。据说,那天他家里给他包了一顿水饺“犒劳”他,他居然还吃了两碗。那年月,自然是有菜无肉的素馅饺子,但那也是最好的饭食了。还有一次,有个同学没留意,一下子滑进了因泡高粱篾子而砸开的“冻冻卯子”。我们把他架回家,点着麦秸,提着棉裤烤了大半天。
关帝庙经历了多少风雨,不知道。我记事时,“破四旧”已经破过去了,一些石碑被拉去修了桥。庙前的小石桥,东湾崖的东板桥,都是一些大石碑砌成的,也有墓碑。我上小学时,关帝庙有个院子,南面盖了一溜瓦房,南墙外就砌着两块石碑,不记得刻的什么了。只记得我们从西湾崖拿上冰块来,在阳光下贴在石碑上,过一会儿,冰块就开始融化。这时揭下来,冰块上就都拓印上了碑上的文字。谁的冰块大,文字多,谁就最风光。擂台不同,规则就不同,擂主也就别样。
其实,从庙往西,连着西湾崖的还有一个湾崖,也是“Z”形,一直通到西面村子的西头。这两个村子恰似上下错开的“吕”字,被西湾崖隔了,一个在东,靠南;一个在西,靠北,分别叫东军寨、西军寨,是两个大队。庙南面我老家所处的位置,还叫过中军寨,庙西北方的西军寨东头,三面环水,相对独立,就叫庙后庄。后来,才知道县城西面还有个南军寨、北军寨。怪道找不着你们,跑这里来了,但什么来历不清楚。东西两个军寨共用一个学校,西军寨的学生自然也可以滑着冰来上学了。冰面居然成了人生展翅的最初滑道。
村北的新学校建成后,关帝庙的院子就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有人在关帝庙的大殿里养了鸡。后来,大殿的东山墙倒了,鸡也不养了。最近,听说大殿的后墙和上帽也塌了。有关部门察看以后,说够不上维修的级别。其实,这样的建筑散落在民间的还很多,单靠村级或乡镇,是维护不了的。当然,拿它当回事的人也不多。十多年前,我回家路过大殿,曾见过一块石碑躺在一旁,缺棱少角的,中间还有一道斜着的裂纹,但依稀辨得清上面的文字,有道光年间重修的记载。

东西两个军寨原来在一起,后来人多了,部分村民迁出另居,便分开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不知道。但谁是本村、谁后迁出,却有争议,有争议倒也影响不了什么。对村民影响大的是,湾崖里早没水了。即使下了大雨,也存不了多久,太旱了。其实,现在很多大河都断流,遑论小小的军寨洼。回头再看那些湾崖,都变浅了,变细了,堆满了柴草,扔满了垃圾。团湾崖填平了,盖满了房屋,梭头湾也截断了,通了南北大街,东面的“布袋”也变成了房屋。文明的推进,总是伴随着一些东西的丢失。

记忆中的湾崖梦里的水,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了。而今,全国的水乡大概只剩了一处,就是江南的周庄。

2009年1月18日(小年)于“一鹤轩”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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