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3）：世相中的歌谣
母亲不同于父亲，她从不直接教导我们做人的大道理。在她朗朗上口的歌谣里，唱出了世态炎凉，也唱出了善恶福报。小的时候我们也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我们听出了褒贬，无形中这些歌谣影响了我们的做人准则。母亲勤劳，干起活来风风火火，说话儿做事儿从不拖泥带水。干活时，她给我们唱——
世相中的歌谣（1）
愚磨老婆时不闲，
利索老婆闲半年。
不怕慢，就怕站，
眼是孬种，手是好汉。
注：愚磨，鲁北方言，形容干活慢、效率低。
这做事儿的勤勉不畏困难和恒劲韧劲，成了我们家风的核心。
母亲是个“好女红”，纺线织布插花描鱼，样样拿手。潜移默化的影响，姐姐也早早成手。就说做鞋子吧，从打浆糊糊袼褙到粘鞋底楦鞋帮裹麻线上鞋砸摁扣——一系列复杂的伙计，姐姐都得心应手。一边做，一边唱——
世相中的歌谣（2）
小闺女，爬湾沿。
洗白手，插花鞋儿。
插那花鞋没处放，
放到爹娘的炕头上。
爹也喜，娘也喜。
长大找个好女婿。
世相中的歌谣（3）
太阳打东边升起来，
房檐底下插花鞋。
纳鞋底，楦鞋帮，
揍喽一双又一双。
鞋面绣上两朵儿花，
穿上花鞋去南洼。
上南洼揍嘛起，
俺还没个婆婆家！
我和妹妹平时读书，放了学或者星期天就到地里拔草拾柴火。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戴着自己编的“柳条帽”，吹着芦根茎做的“口哨”，或者是摆弄着狗尾巴花穗做成的小狗小兔，满地里追捉秋后的蚂蚱……空旷的田野上，留下我们童年的歌声，我们唱《公社是个常青藤》，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到回家的时候，一看筐子里，有的孩子草只拔了一小点点，孩子的歌谣就来了
世相中的歌谣（4）
虚蒙①虚蒙篮儿②
他是个懒小孩儿，
虚蒙虚蒙筐儿③
进不了小王家④抓儿⑤
注：①虚蒙：把柴草类很松散的盛放。
②篮子：是竹篾编的比较精细的椭圆形有提系的器皿，一般盛干粮。
③鲁北土话:柳条或者红绫条紫树槐条编的，有提系的圆形草筐。
④小王家：我们村俗名，书面名“西王寨”。
⑤抓儿：“庄”的土话。
有拔草拾柴火偷懒的孩子，听见些歌谣，脸就红到了脖颈子。我家孩子都是把筐装满满的才肯回来，就是为了得到母亲在村里人面前对自己的夸奖。
爱情是永久的主题，无论是王公贵族迁客骚人还是诗文大家乡里小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爱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
世相中的歌谣（5）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来揍嘛？
白下（白天的意思）干活，下田上坡；
哄珩(读honghang晚上)，点灯、说话。
吹灯、作伴儿，通腿儿、挠丫丫。
世相中的歌谣（6）
呱嗒板，板朝上，
闺女找个如意郎。
瘸子瞎子靠边站，
有身有力好种田。
方头大脸的装门面，
算盘一响能挣钱，
识文断字的，俺喜欢。
中国农村的婚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在六七十年代，有了相亲的习俗。相亲的时候，由媒人带着薄礼进女家，让女家的父母族人过眼定夺，称之为“小相”。小相通过，就进入“大相”程序，“大相”讲究的是四彩礼，六彩礼。改革开放后一度到了八彩礼，十彩礼，十二彩礼。几彩礼就是几样，比如八彩礼就是八样每样八个！都是烟酒糖茶鸡鸭鱼肉之类的！母亲的民谣中，这类的有很多。
世相中的歌谣（7）
天打雷，地下雨，
张家姑娘过大礼。
十几啦，十八啦。
给谁啦，给了姜家（村名）老李家，
大车小车都来拉。
开开箱，十八双。
开开柜，十八对儿。
开开匣，还有铜钱十八打。
世相中的歌谣（8）
小巴狗，汪汪汪，
闺女坐炕要嫁妆。
嫁妆要了三千六，
闺女寒（“还”的方言）说不大够。
开开柜，柜里装的麻花被。
开开箱，千层绣鞋一百双。
红绸子，绿带子，
里面包着银块子。
聘礼到了，两家都满意，就能结秦晋之好了。
世相中的歌谣（9）
小小子，拿钥匙儿，
伸手开开客(读qie音)位门，
乌米筷子鸡肉皮，
吃喽喝喽还不算，
临走拐了个大闺女。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孩们的天真无邪过家家，边玩边唱，唱出了笑声，唱乐了心情，唱出了一幅幅淳朴和谐的风俗画。
世相中的歌谣（10）
呱哒板儿，一十三，
难会唱那牛皮肝。
牛皮肝上打滑车，
难会唱那小王家。
小王家，炒干饭，
难会唱那鸭子蛋。
鸭子蛋上打活塞，
难会唱那十字尖儿。
十字尖上打啰铺，
难会唱那弯弯树。
弯弯树上一对孩儿，
也会打来也会玩儿，
掉到地下拾了对钱儿。
世相中的歌谣（11）
打磨磨团，打磨磨转儿。
一到黑天快揍饭。
狗拿柴火猫烧火，
小猪在锅台航蒸饽饽。
一抖喽三哆嗦，
饼子变窝窝。
“婆婆媳妇异乡人。”
“大姑子多了婆婆多，小姑子多了是非多。”
婆媳关系、姑嫂之间是很难相处的。尤其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温饱是人们的第一要务。母亲民谣中好多唱出了微妙的婆媳姑嫂关系。
世相中的歌谣（12）
扁豆花，一嘟噜。
俺娘叫俺织纹布，
大嫂嫌俺织的祙（mei“密”的方言），
二嫂嫌俺织的稀。
三嫂各来（过的方言)捰俺那机。
娘啊娘啊受不得（音dei），
找个婆家嫁出起（“去”的方言）。
爹呀爹呀陪送嘛？
一匹骡子两匹马。
娘啊娘啊陪送嘛？
掀开箱子茤（音ji）周（随便的方言）拿。
哥哥哥哥陪送嘛？
金铜盆儿，银铜盆儿，
打发姊妹好出门儿。
嫂子嫂子陪送嘛？
破铺衬，烂套子。
打发你个小塞子（小私孩子的方言）嫁汉子。
中国几千年的男尊女卑观念，在乡间尤其突出，好像女儿生来就是为婆家生的。有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姑娘回娘家很不受嫂子待见。
世相中的歌谣（13）
柳树柳，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那闺女都来了（lan），
俺那闺女还（han）不来，
说着（读zhou）说着也来了，
骑着驴儿，拿着那鞭儿，
穿着那套鞋露着那尖儿，
爹看见，抱娃娃，
娘看见，接包袱，
哥哥上前拉俺的手，
嫂嫂看见把头扭。
嫂子嫂子你别扭，
俺（读nan）不吃你的那饭，不喝你那酒。
当天来了当天走，一走走到庙后头。
碰到一个大黄狗 ，汪汪汪的咬两口。
唱出了出嫁闺女的无奈，而这一首“柳树柳”却唱出了对亲人的热情期待。
世相中的歌谣（14）
柳树柳，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亲戚都来了，
俺家的亲戚还不来。
说着说着就来了，
骑着毛驴穿花鞋。
上前看看她是谁？
她是俺家的姑奶奶！
奶奶奶奶快家来。
也有歌谣唱出了两亲家的微妙关系，叫人哭笑不得。
世相中的歌谣（15）
小王家，命不济，
十年八年唱回儿戏，
丈母娘呵你也去（读qi），
去（qi)了木有好吃的，
红高粱饼子搋（音chuai）木须，
日叨（“吃”的老土话）饱喽你看戏起。
世相中的歌谣（16）
老鸹窝，颤哆嗦，
亲家来了盖上锅，
给你端碗白水喝。
亲家走喽掀锅盖，
白菜豆腐白馍馍。
歌谣讽刺了那些互相不待见又吝啬的两亲家。
“孝悌”也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最基本的底线，崇尚赞美勤勉孝道是永恒的传承。但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可能比孝道更体现人的本能。贫困所致吧——乡间也有一些不孝儿女，一些歌谣讽刺了做儿子的不尽孝，却往往把媳妇当做靶子！所以民间又有“好儿不如好儿媳”的说法。
世相中的歌谣（17）
婆婆丁，紫缨缨，娘老了说话不中听，
苦菜花，黄橙橙，媳妇说话喜盈盈。
娘病了，想吃梨，哪有闲钱补笊篱？
媳妇病了想吃梨，顶着雨，踏着泥。
赶了东集跑西集，窜到城里去买梨。
偷偷放到被窝里，媳妇媳妇你快吃，
叫俺娘看见说俺畜离(音chu.li，意思是不孝顺)。
世相中的歌谣（18）
山老鸹，尾(yi)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拖到东沟里，
把媳妇背到炕头上。
娘要吃个干烧饼，
哪有闲钱填窟窿。
媳妇要吃香水梨，
赶了东集赶西集。
媳妇媳妇你先尝，
剩下皮核(读hu)给咱娘。
歌谣里隐隐透出了对善恶的褒贬，教小孩子明辨了是非。
那时候，我家五个孩子中弟弟还小，就哥哥最大，我们三个都是姑娘。唱完之后。我们会冲着哥哥重复最后一句，意思说哥哥不要这样，唱得哥哥羞红了脸。
母亲的老话“为家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很多歌谣也唱出了夫妻生活的酸甜苦辣。
世相中的歌谣（19）
东蛤蟆街，西蛤蟆街。
骑着（读zhou）那白马撵秀才。
秀才戴周那红樱帽，
媳妇戴周满头花。
扭呀扭呀的回娘家，
娘家门上两瓶酒，
你一瓶，我一瓶，
咱俩喝个对脸红。
你拉弦子我敲鼓，
咱俩变个小老虎。
小老虎，没尾（yi）巴。
一玩儿玩儿了个小劈叉。
小劈叉，没辫子，
一玩儿玩儿了个铁蛋子，
铁蛋子，稀滑溜，
一玩儿玩儿了个小牙狗。
小牙狗不咬人，
一玩儿玩儿了个二宝神。
这一段生动形象，唱出了农家小夫妻的幸福快乐。琴瑟和鸣，不亦乐乎！
世相中的歌谣（20）
小黄盆儿，拌生菜，
两口子打仗要分开，
你分里，我分外，
分了豆枕（鲁北方言:枕头)分铺盖，
分了秆草分麦秸,
有个小孩没分开，
拿了锯来咱拉开。
唱出了生活中的小矛盾小插曲儿，却也诙谐幽默不乏劝勉的内涵。
春风里，小燕子夹着剪刀似的尾巴，煽动着灵巧的翅膀，穿过碧绿的柳丝绦，唱着歌翩然而至。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期待燕子落在自家吉利的那根房梁上，做窝产蛋抱窝。
世相中的歌谣（21）
一檩穷，
二檩富，
三檩开当铺，
四檩老绝户。
不知是巧合还是这歌谣灵验。那时候，我家的燕子就住在二檩上，后边二大娘家境潦倒，孩子们整天窜村要饭，他家的燕子就在一檩。
他家孩子整天羡慕我家，说是我们沾了燕子的光。而他自己家的燕子窝，每每被他们戳下来。母亲看了，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戳燕子窝，燕子是春天的信使，伤害她老天爷会怪罪的。再说，受了伤、折了翅膀的燕子，就伤了元气，七月七鹊桥会的时候，会撑不住摔死的。多可怜呀！说得我们对小燕子充满了同情和怜惜。每每会把二大娘家赶出来的无家可归的燕子，捧到我家的燕子窝里，精心伺候。我们冲着二大娘家的大门唱歌，为小燕子鸣不平！
世相中的歌谣（22）
小燕子，吱吱吱，
房主房主你听俺语儿，
不吃你谷子，不吃你米，
借你房檐，抱一窝小儿子。
你就那么狠心，赶走俺孩子。
世相中的歌谣（23）
家雀子蛋儿，溜房檐。
囡快穿上那古铜鞋。
古铜鞋上一对话花，
扭啊扭啊的上南洼。
南洼那孩子哭的嘛？
没有丈人家。
点上（读hang）灯，挂上（读hang）牌，
老鼠拉个媳妇来。
这样的歌谣，隐隐透出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淳朴情感。让我们内心深处种下了纯善悲悯的种子。
小孩子家好奇心很强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新鲜的事儿！村里的红白喜事儿是小孩子们娱乐的盛宴！有娶媳妇的，这家会找学校老师让学生们排着队接媳妇。接完媳妇有糖吃！吃完糖，仍是赖在人家院子里不走。一遍遍唱——
世相中的歌谣（24）
嘟儿哒！嘟儿哒！娶喽个媳妇没脚丫。
嘟儿哒！嘟儿哒！娶喽个媳妇没头发。
嘁嘁恰！嘁嘁恰！娶喽个媳妇眼睛大！
嘁嘁恰！嘁嘁恰！娶喽个媳妇赛鲜花！
嘁嘁呛！嘁嘁呛！说了个女婿嘴磕巴！
嘁嘁呛！嘁嘁呛！鲜花插到那牛粪上！
害得东家一次次不情愿地、把为数不多的糖块儿再分给我们，直到大人喊我们“回家吃饭啦！”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一哄而散！
小孩子家不谙世事，就图热闹。别人家白事儿，家人哭得昏天黑地，族人忙得不可开交。我们除了看热闹，也唱。这歌谣生动形象地唱出了不同角色的不同情感，令人啼笑皆非！
世相中的歌谣（25）
闺女哭娘——实心实（读lao）意，
小子哭娘——震（读zen）天动地。
媳妇哭婆婆——细声拉气，
女婿哭丈母娘——是那驴驹子放个屁。
一边唱还一边捂着鼻子模仿哭相，弟弟还有模有样的做驴子尥蹶子状。而那首人人皆知的“小白菜”，却常会唱得我们眼泪汪汪的。
世相中的歌谣，是鲁北的世俗话本。唱出了农家生活百态，唱出了农人心地的淳朴善良，也唱出了艰难困苦中挣扎生存的无奈相争。母亲的歌谣，以独到的眼光和视角去审视世间万物，用绵密细致的心思揣摩生灵间的关联与相通，让我们领悟到生活的内涵和真谛。母亲通过歌谣，教我们识人做人，教我们向善而生，教我们合着岁月的节拍、唱着欢快的歌谣幸福地成长。
致 谢
文中“扁豆花”由陵城名师堂金老师提供，特此感谢。
文中歌谣整理人：王照林、王照杰、王桂荣、王桂兰、王桂英。上图为执笔人王桂兰，中学高级语文老师。
王桂兰女士在《滨州文学》发布文学作品，请点击标题欣赏
责任编辑：王宁、赵素兰；版式设计：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