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散文 || 桐花又开

桐花又开
作者:风流

清明过了,谷雨过了,窗外的桐花却依旧开得繁华。我第一次留意到,它的花期是这么的长。我第一次注意到,桐花原来是“清明花”,掠过杏花、梨花、桃花,在清明时节开放。花开无声,但也有压茬的时候,不过没关系。铜钟似的桐花,喇叭张开,甩出一袭淡紫的长袍,虽然满树摇摇欲坠,但并不鲜艳。——它无意争春。昨天在网上搜寻,才知道,桐花后面紧跟着盛开的是牡丹。这倾国倾城的富贵之花,属于都市。于是,想起前天刚刚看过的泰山牡丹园,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明媚无边。进了园再看花,要收门票,这花自然贵了。但若不进园,哪能开遍原野?毕竟不如桐花了。不管是闹市还是村庄,不论是旷野还是山间,只要有空隙,梧桐随处都可以生长,且葳蕤高大,茁壮挺拔,枝繁叶茂,花气袭人。这“民间的花”,真的名副其实。那天,单位组织去乡镇联系种植大户,在蜿蜒蛇行而又宽阔平坦、杨柳依依的柏油公路上,隔了车窗玻璃,又一次领略过撒在村内或连在山前的那片片淡紫。在我新居附近,还有几棵梧桐开着乳白色的桐花,洋洋洒洒,满树芬芳。淡紫与乳白,都属于冷色调,即使连成一片、一大片,若不留心,也会被抢眼的黄绿所淹没。再看这梧桐,严格说来,是泡桐。前几年,对植物颇有研究的汪兄纠正过我这方面的认知。而今,风暖春残,桐花将谢,只待一声杜宇,大地上便是一层渐渐加厚的无边的淡紫,抑或乳白,铺满视野。

我真正关注桐花,是在搬到这新居以后。楼后是一个空闲的小院落儿,里面长着十来棵泡桐,十来棵绿杨,泡桐在前,绿杨在后,偶有间杂。院落儿后面,是社区的平房和院子。远处,又是一片不大而高的杨树林,把两三颗泡桐挤在最东边。淡紫牵着乳白,铺着新绿;新绿洇着淡紫,缀着乳白,掩着后面的林立高楼,映着前面的小院儿平房。闲暇时,我常常临窗端详它们。在我办公室后面,也有一棵粗壮的泡桐,淡紫的桐花爆满,正开得发白,如火如荼,淋漓尽致。这几天,不论到哪,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响在耳畔:“桐花又开!桐花又开!”今晨,不到5点,我就起床写这篇文字。晨光熹微,天色渐亮,我禁不住隔窗又往下看,看了又看。微风不举,东面的高楼挡住了晨曦,一树一树的桐花,还有绿杨,静立肃穆,沉静安详,还在睡梦中未醒。朝晖渐渐涂满远处的高楼,我却依恋这楼下的静穆。
我真正关注桐花,是因为看到这里的桐花时,忽地想到了父亲曾用桐花泡酒。父亲是汶河平原普通的农民,来无光环,去亦平静。他年轻时,掏井,沤麻,泡冷水多,年老了以后腿麻,手也麻。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桐花泡酒喝管用。于是,每到清明时节,他都采来一些桐花,泡入白酒里,而且到哪个儿子家中居住就把桐花酒带到哪里。不过,到底是否管用,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我只是暗中鄙视他的“土气”。我曾在很长时间里,看不起父亲的所作所为,除了他善良的心地和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品格等农民所具有的一切美德。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在乡邻眼里无足轻重,家族近支也多看不起他,甚至蔑视他、欺负他。在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又痛感父亲是个“无心菜”,即使与人抬杠也找不到杠眼儿,尤其是在与家庭晚辈的一些矛盾纠纷中,他自己净往“不是囤”里跑。因此,我从很小就跟家人一样常常责备他,甚至呵斥他。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亲人之间的爱与恨。可他,常常与我们的思想在两个轨道里来往,总是走不到一起。甚至有时你给他正说着这件事,他却早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了,他的“王顾左右而言他”,令人气愤不已。我们说他、呵斥他的时候,他常常默不作声,不知是否在听,但有时他也会高声反驳,特别是酒后。驳来驳去,他竟然忘记了为何而驳,自己也不知道在驳什么,最后,还是在大家的呵斥声里,渐渐偃旗息鼓了。因此,我们家人也不拿他当回事了。虽然事后我们也知道自己态度不对,但再遇争吵,仍复如此,还是管不住自己。那些年,我们兄弟虽然轮流养老,父亲像旅游一样不断地往返城里乡下,进出每个儿子的家门,但是我们除了让他吃饱穿暖以外,很少与他说话。因为就连他吃饭穿衣这样的碎杂事儿,也会令人不快,我们嗔他吃得少、不吃好的,穿得破、不穿新的。他的手麻、腿麻,我们也没少带他去看医生,可见效甚微,最后他还是信他的偏方——桐花泡酒,只好随他。对待父亲,我们已经麻木了。——不知“桐花酒”可否疗治这种麻木。
圣人为亲者讳。我也不能一一细数父亲的桩桩不对和种种不是,何况他也未必有多大的过错,我们的观点与做法也未必正确。一些“心灵鸡汤”常常告诫我们,家人之间本无对错,只有善待包容,家庭才能和谐,才能万事兴旺。父亲走了以后,我才“幡然悔悟”,常常愧疚自责:自己曾经那样看待父亲、对待父亲,对父亲那么漫不经心、甚至麻木。去年,我也当了爷爷,逐渐体会到,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可儿女的家不是父母的家。并非儿子、儿媳或女儿、女婿不好,而是两代人的心境不同。很多过来人与我有一样的感受。我就想,父亲作为家庭一个男老的,在母亲去世后的三十八年里,轮流在每个儿子家里生活,是怎样熬过来的。
搬入新居后不久,九十高龄的姑父曾到我家,酒后叹息一声:“可惜你大大没有住上这个房子!”新居共十六层,电梯房,我居六层。父亲走前,我们居住在闹市“桃源居”多层楼房的顶层五楼,没有电梯,他一直坚持自己慢慢上下楼梯,不让人扶,直至最后几个月不能下楼时才罢。父亲走时九十岁。农村人说虚岁。姑姑比我父亲小两岁,早走了两年。姑父比我父亲小一岁,一直受人敬仰,至今康健,唯耳背;仍爱酒,只是不敢让他多喝了。我有两年多没去潍坊看望他了,只是在与表弟手机视频时,在里面与他老人家打个招呼。衷心祝愿他老人家福寿康宁!
父亲走前,我为他写过几首小诗,有《中秋的圆桌》《父亲老了》,不过,我从未读给他听。农历2017年四月二十四日,小满前两天,父亲走了。这天是阳历5月19日,寓意“我要走”或“我要酒”吗?还是要“桐花酒”吧?小满出殡,隔一天,我草成一诗《父亲走了》:
这一次,父亲
渐行渐远,真的
化作了一缕
云烟,散入了西天
这一次,父亲
走得太急,赶不上吃一口
眼看丰收的小麦白面
这一次,父亲
走得并不急,他
犹豫了十天
连水都不能下咽
或许父亲怕惊动邻居
他走的时候,是在深夜
五个儿子守候了他几个昼夜
他还有遗憾吗?
他唯一的女儿,我们兄弟五人的姐姐
六十岁去世,至今已十一年
这一次,父亲
穿上寿衣后,我和四哥
还执意摸摸他的脉搏,摸了又摸
甚至前天出丧前,我还不相信
他已离去,直到出丧给他送盘缠时
我才突然泪流满面
多么想
以跪得几乎磨破的膝盖
以昨天与今天剧烈的头疼
换回九十岁父亲的生命啊
可是,恨无法术回天
这一次,父亲
走入西南坡,再也不会回来
所幸,那一抔黄土之下
有母亲,已等了他
三十八年
父亲生于民国十七年(1928),一路走来,风雨虽多,但都是普通农民的经历。对此,多少作家早已写过,多少画家多次画过,多少农家子弟都切身体会过,无需多言。
大汶河北岸的汶河平原,人称“汶阳田”,乃千古膏腴之地,遍生泡桐,盛开桐花。父亲与著名学者欧阳中石同岁,比政治家田纪云大一岁。我用这个对比,轻易地记住了汶阳田走出的两位名人的年龄。尽管父亲与他们人生迥异,为国家和社会所做的贡献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一直为家乡这两位名人感到自豪,但也始终没有埋怨父亲是一位普通农民。茫茫人海,绝大多数人是普通的、平凡的,甚至是平庸的。泡桐既有高大挺直茁壮的枝干,也有始终默默无闻的桐花。景仰名人,是因为对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怀念父亲,则不需要任何理由,谁也无法回避,谁也无法选择。父母能生下我,这已足够。父亲所有的不足,都不足道。他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是我的父亲!
父亲走后不久,家庭遭遇难言的变故。年底,我被迫卖掉原先的住房,一半房款用来还债,一半支了首付,贷款买了这新居。三年来,桐花开又落,思绪去还来。今天是阳历4月24日,也是巧合吗?还有二十二天,就是父亲的忌日。新坟上三年,我们年年不落,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这篇文字,构思了三年,一朝分娩,就权作一杯桐花酒,敬献给父亲吧。伏惟尚飨!
2020年4月24日(阴历四月初二)
于泰山西麓一鹤轩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2017年1月,《甲午书简》荣获泰安市人民政府最高文艺奖“第三届泰安市文学艺术奖”三等奖。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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