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世界,世界在身边。第55,斝与祼礼
博物馆里的饮酒器中有斝,这个字读 [jiǎ] ,王国维先生说:斝是放大的爵,所以命名为斝,所谓斝,就是假的、大的。
《说文解字》里记录的斝字:“斝,从吅从斗冂,象形,与爵同意。”吅读作xuān,古同喧,大声呼叫的意思;冂读作jiōng,城外、郊外、野外的意思。
许慎是对着东汉时期的篆文来注解,他没有见过甲骨文,估计也没见过金文,所以难免出错。这个斝字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斝字的小篆与原先的甲骨文和金文相比,变形很大。尽管对斝字的字形注解错了,但“与爵同意”是正确的。说明东汉的时候,斝这种斟酒器的实物已经不存在,但文献上有记载。
不过,在文献上同时存在两种器物的名称,斝和散。二千多年里,人们不清楚斝和散是否同一种器具,清末民初的罗振玉对此提出疑问,后来还是王国维先生将其厘清。
罗振玉在《殷虚书契考释》中说:“如果说斝从吅,看不出和爵类似的形状,从冂也不像斝的形状。卜辞中的斝字,上部像柱子,下部像足,形状像爵而腹部加粗,非常像斝的形状。所以我们知道许慎书中的从斗冂,作者是由金文字形而讹误的,卜辞有的字形有手持字形,许慎书中所从的斗大概又是由此转讹的。金文的斝字,其形状也像二柱三足一耳,但没有流和尾,与传世的古斝形状吻合,可以作为卜辞中斝字的证据。另外散字的金文字形与斝字的形状比较相似,所以后人误把斝认做了散。韩诗说各种饮器有散无斝,而传世的古代酒器有斝无散,比角大的酒器只有斝一种,怀疑各种经文中的散字都是斝字的讹误,等等。”
王国维肯定了罗振玉的说法,并举了五个文献中的证据,论证酒器中的是斝,而不是散。古文献中出现的散,要么是斝的讹误,要么是一个形容词,杂的意思。最后王国维感叹地说:依次写来,知道小学上所得来的知识,是能够与古代的制度一一吻合的啊。
上海博物馆藏商代兽面纹斝
罗振玉文章中说斝的形状是二柱三足一耳,耳其实是鋬,斝字斗的部分。斝字吅的部分是柱,斝是放大的爵,而早期的爵是没有这二根小柱子的,说明斝出现得比较晚。小柱子的作用很可能是挂滤酒的丝网,酿酒都会有酒渣(今天的叫法是酒酿或者醪糟),从酒窖、酒桶里舀出来时,难免把酒渣带出来,平时喝酒,可以不用理会,但正式场合比如祭祀,必须滤掉,不然是对神或者祖先的大不敬。
斝和爵得区别在于,爵有流,而斝没有。流是用来方便倒酒的,没有流的话,估计卖油翁也很难施展他的绝技。这说明倒酒者并不在乎酒倒得准不准,只需要倒下去就行了,这其实就是古代一种祭祀的方式,叫祼礼。祼大概很容易和裸字搞混,后来就改为灌字。用于行祼礼的酒器也被统称为灌尊,包括斝。
《说文解字》解释:“祼,灌祭也”,就是将酒浇在地上,用于祭奠祖先。《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肆献祼享先王。”我觉得祼字还是要比灌字好,一个比较文雅,一个很容易和灌酒联系起来。
后来祼字也扩展到其他礼仪,比如祼飨,是指古代君主对朝见的诸侯酌酒相敬。如《周礼·青官·典瑞》:“祼圭有瓒,以肆先王,以祼宾客。”祼祭或者祼飨时,浇到地上的酒叫鬯,酌给宾客的酒叫醴,都是美酒,鬯更好一点。把酒浆从酒桶里舀出来,需要勺子,勺子可以是不同材质的,叫做瓒,但柄是玉制的,分圭瓒和璋瓒二种。
祼祭一直继承下来,比如清明节祭祖,在祖先坟前敬酒,再把祭酒撒到地上,是比较普遍的做法,只是我们不再使用斝和瓒,而是酒瓶和酒杯。
比尔.波特是一个美国人,有印第安人血统,从大学毕业后,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1970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偶遇一位在美传教的中国和尚,又选修了中文,从此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中国文化和佛教。1972年,比尔赴台湾一所寺庙修行,在晨钟暮鼓的隐修生活中,比尔翻译了大量的佛经和中国古诗;改革开放后,比尔开始长期在中国大陆旅行,撰写了几本精彩的游记。
2012年,70多岁的比尔再次来到中国,寻访他喜爱的中国古代诗人,他们的出生地、成长地和墓地。为了向这些诗人致意,比尔特意从美国带了二瓶威士忌,在他们的墓前行祼礼。比尔把他的游历写成一本《寻人不遇》。
比尔来到西安郊外的司马村西村,这儿是杜牧的墓地所在,可惜1970年代时,一些当官的把这里挖到的一切都带走了,只剩下一座大坑,现在坑里盛满了垃圾。
比尔说:“我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洒在了土坑里,然后拿出他那首最著名的诗歌大声朗读起来。那首诗是关于墓地和酒的,题目是《清明》。在孔子的时代,人们会在这一天到河里沐浴,而到了杜牧时代则演变成了扫墓祭祖的风俗。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牧并不在祖先的墓前,而是远游在长江流域的贵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那些农民们站在一边,抽着烟,知道这首诗的人则和我一起朗诵起来......我把剩下的酒又倒在杜牧的坟前,杏花村至今还有,以汾酒闻名于世,很明显在当时的情况下,它可以让人安神。如果杜牧的灵魂可以在哪一天醒来,我相信我的这杯酒也可以让他安神。”
几天后,比尔来到成都郊外的薛家村,可能是女诗人薛涛的墓地所在。和杜牧的家乡一样,这儿也正在被拆除。比尔选了一处他认为是薛才女墓地的地点,朗诵了一首美国人威廉姆.霍里斯纪念薛涛的长诗。他记载道:
“这首诗还没有完,但是我想这已经够了。我希望薛涛能够地下有知,能感觉到她依然被爱着,被崇拜着,甚至是在蛮荒的日落之地。在薛涛族人的墓前洒了些酒后,我把剩下的一饮而尽。在和那些农民道别的时候,他们似乎对我的这个小仪式很感兴趣。”
下一次,当我再去博物馆时,我有了凝视这些奇怪酒器的理由,至少我会在心中行祼礼,为那些远去的先辈:为屈原李白杜甫,为苏轼欧阳修,为罗振玉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