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2)
男人顺子站起来,他是一个长工,说好听是一个长工头子,他没有一垄地。杨家有他的股子,可是杨家自从下了假种子就病来如山倒,尤其是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进了杨家,家破人亡的日子可能快到了。他现在有了黄米,他不能和杨家一起倒下,他得和香夫人商量一下了。离开人群时,他听到有人宣布,连环渠正式命名孟家渠,任命铁锤为义和隆的镇长。大家拼了命地呱叽。顺子想,用几万两银子买了一个虚名和一个虚职有甚用哩,现在谁都不知道脑袋瓜子在脖子上能竖多久,当甚镇长哩,哄人哩么。
顺子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杨柜,他的手正要推大门,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香夫人提着一只马灯站在门口。她说,顺子我正要去找你,你来了。
顺子跟着香夫人进了正房。香夫人把一只木头匣子递到他手里,这只木头匣子是装红木算盘的,顺子送过香夫人红木算盘,香夫人从酥夫人走后就摔碎了家里所有的算盘,可是匣子她还留着。香夫人把木头匣子递到顺子手里说,这是兆河渠上游十顷地的地契,已经转在你名下了,你把地契保管好。
顺子推辞着说,我不能要那么多。跑马地赔了银子,义和渠上的地丰田已经给了部队,剩下的肥地不多了,都是边远的开荒地。要不把西边的二荒地给我,我下点辛苦侍弄,几年就熟了。
香夫人用手制止了顺子说的话。香夫人说,我在屯垦队范长官向杨家索要土地的时候就把兆河渠上的地划在了你的名下,我是早有准备的,这片地给你是深思熟虑的是诚心的。
顺子说,可是香夫人,我要是收了就是拿了我不该拿的东西,我顺子伸不出手。
香夫人的眼窝湿了,她没有看错顺子,顺子是一个仁义的人。她手里摆弄着一只花绷子,说,顺子你咋不明白呢,这地变成了你的是最保险的。
顺子低头思忖了片刻,他把匣子拿在手里。他说,香夫人我明白了。不过夫人你记着,有我顺子的就有杨家的。我还是杨家的渠头。
香夫人点点头说,要再内敛一点,张扬不得。和黄米好好过日子,我看准她了,她是个好女人。
顺子说,全托香夫人的福,你给我盖的那么好的宅子,娶了那么好的媳妇,福厚着哩。
香夫人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在你的宅子的地基下埋了五十个银元宝,那是杨家最好的时候。这事儿天知地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
顺子退出门去。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两条腿一条门槛里一条门槛外的时候,顺子说,夫人,我们今年还种白欧柔。
去年有几顷没有拌肥的白欧柔收成很好,粮食收了后顺子就当种子藏在了安全的地方。顺子必须用白欧柔为香夫人为杨家争回面子。
2
铁锤镇长的上任是被一把火点起来的。
首先到杨家救火的是杨家的渠头顺子。他看到东家杨板凳反穿着一条老棉袄,正在地上打滚儿压灭身上的火苗。那个女人提着男人的大裆裤,她已经恢复了意识,不说话了,全身发抖。她的衣裳还冒着烟,像一截就要被风吹倒的破烟囱。
这时杨柜已经站了一院子的人。顺子见状上前对邻居们说,谢谢邻居们了,没事了,大家回家吧,三更半夜的打扰大家了。
可是人们已经围住了杨东家和那个女人。
她说的是日本话,她是个日本女人。
杨板凳窝藏这个女人,是想和日本人里应外合。
杨板凳是个汉奸。
这时就有人揪住杨板凳的领子说,你说,你为甚要把一个日本女人藏在老柜,你想害死义和隆的人吗?
哑巴女人向杨板凳打着手势。这个手势杨板凳很熟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我是日本人。
杨板凳说,大家误会了,我从来不知道她是个日本女人。我是在回义和隆的路上发现了她,她打手势给我说她无家可归让我收留她。我看她可怜,家里也缺人手,就当丫环用的。
她刚才给你打甚手势?你说。
杨板凳说,她意思是说,她对不起我,她骗了我,连累了我。
你胡说,她的表情不是这样的。
这时铁锤镇长身后跟着一帮人来了。铁锤说,好啊,没想到义和隆还有没来得及跑掉的日本人。把她带到二道桥活埋了。
一个男人上来拎一只鸡那样把哑巴拎起来。
杨板凳扑了上来。
哑巴突然挣开那只手向杨板凳扑过来,她嘴里恶狠狠地说着日本话,对杨板凳又扯又咬,做出抱怨他仇恨他的样子。她咬杨板凳的时候,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她是在重复过去的手势。
人们上来拉开粘在一起的他们,顺子趁机把杨东家拽进旁边的马圈里。他把一直在挣扎着要出去的杨东家推倒在马槽上,用一把马料捂住了他的嘴。
铁锤镇长一上任就遇到了这么好的一件事,他要活埋一个窝藏下来的日本女人。他披着一件细葛布的新夹袄,站在二道桥的一道阳坡上。春风还有点刺骨,可是他身上热气腾腾,激动的心怦怦地跳着。坡下的村民正在挖坑,他指手画脚地指挥挖深一点。
哑巴的身体已经不再抖动,她偷偷地回望义和隆通向这里的那条羊肠小路,她想再看上板凳一眼,可是她更害怕板凳一时糊涂会出现在这条道上。她马上就要死了,她希望埋她的坑挖得快一点,板凳千万不要在这里出现啊。
坑终于挖好了,苟五蛋拄着锹站在铁锤对面说,铁锤,这日本女人长得这么可喜( 漂亮 ),就这么埋了怪可惜了的。
这话说到铁锤心坎儿里了。他站在阳坡上眼热心跳的,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大盛魁卖的洋烟盒上才能看到的绝色女人。她与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他揉搓揉搓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血肉做成的人。这女人不知道撒不撒尿拉不拉屎,这女人肯定和义和隆的女人都不一样。
铁锤说,这狗日的咋是个日本人,这狗日的日本没男人了咋让这样的女人来我们中国打仗。
苟五蛋听了铁锤的话捂住嘴笑。他凑过身子贴在铁锤耳朵上说着什么。
铁锤终于听明白了。他说,这狗日的日本男人脑袋掖在鞋帮子上了还带着女人,想在咱大后套下崽子呀,这些狗日的想得美。日本鬼子操过的女人再可喜的脸蛋子也跟脚后跟差不多。苟五蛋,把这个女人推进坑里去。铁锤说这话时咬了咬牙。
苟五蛋被铁锤的气概感染了,他冲到那个女人面前拽住了她的胳膊肘儿,他往前推搡的时候趁机抓了一把她的乳房,一种异样的东西通过他的手传到他的心窝上,他炮烙似的缩回手,这个女人闪电般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苟五蛋愤怒了,他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个臭婊子还敢打老子。日本鬼子糟蹋了那么多中国女人,把你这个臭婊子囫囵埋了便宜了你们日本鬼子。他一把把这个女人推进土坑里,自己也跳了进去。
坡上站着看热闹的几个男人被苟五蛋说的话提醒了,他们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裤腰带。
他们看到苟五蛋扯下腰上的红裤带,在空中划了一条红弧线。接着又看到前面的小路上连滚带爬过来一个人,他像在叫春时受到惊吓的一只老猫,声音嘶哑、绝望而哀婉。他从坡上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几乎砸在苟五蛋和哑巴的身上。他拽着苟五蛋用异常低微的声音说:她没有杀过人没有杀过我们中国人,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杀我们中国人。
杨板凳杨东家在乞求苟五蛋了,他的眼睛里要流出血来了。
苟五蛋太阳穴上暴出两条青筋,说,你咋知道她没杀过咱们中国人,你咋知道她是日本军妓?
杨板凳说,她也是被日本男人扔掉了的一个可怜的女人,你不要埋她了,让她走哇。能不能回了日本那是她的命,让她走哇。
苟五蛋可怜见地活了半辈子,还没有人求过他。有一次一个口里来的要饭的到他家门口给他作揖,想讨一口饭吃。苟五蛋说,你从锅里盛哇。要饭的一揭锅盖,看见锅底子都生锈了。再一揭米瓮,只有一把耗子粪。这个要饭的生气了,跳起来还把他捶了一顿。现在杨家求他了。
苟五蛋扫兴地提着裤腰带上来了,这让上面的几个男人很失望,本来想着老光棍儿苟五蛋带个头,他们也能搞一下这个日本女人,能为遭受凌辱的中国女人报个仇。现在看来没戏了。大家咧着嘴用大黄牙笑他,说,哎,五蛋,
焖在锅里的老母鸡飞了,下面的含水( 口水 ) 都流下来了哇。
光棍汉苟五蛋有些恼羞成怒,他一只手提着裤子直着脖子对铁锤喊,铁锤侄子,你没看出来吗?杨板凳和这个臭娘们儿有猫尿( 猫腻 )。杨板凳知道她是日本人才让她装哑巴的。大家记不记得,杨板凳早早就离开防空洞了,他趁着我们不注意就领一个日本女人回家,他办下了天大的猪狗事,我们义和隆的人还不知道。这是一对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