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余秀华之间隔着一张床

余秀华写的最好的诗,就是她那些“荡诗”荡的那么干净又那么撩人。比起那些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敢荡的诗人及他们的塑料情感,要环保一百倍。

就像我,喝了那么多甲醇乙醇的混合物,却没有变得更纯。

在余秀华的诗集里,我专挑那些荡诗读,反复读。越发觉得,我和余秀华之间隔着一张床,隔着一个明晃晃的身体。

我想,说余秀华荡的,都有一种丫鬟对老爷的恨在里面吧。

她的骨头一定是放进了月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相信她的兔子,相信它们的白。读余秀华的诗,有一种痛咔咔作响。

而她却淡淡的说,美好的生活就是坐下来,把字打上去。

它的黄,仅仅是一种颜色?

此刻,我的叙述中断,在一院子的玉米中间走失

我是它们其中任何一个都矫情

我是它们中间任何一个都居心不良

它们横七竖八,漫不经心

好吧,这样的高傲前我愿意低头

我粗鲁的把它们想成男人的生殖器官

我把它们踢飞起来,或者把它们踩扁

没有谁阻挡我成为一个女王

我善良的时候,也会爆米花

让它们如花的观摩

——爱情或者,寂寞

其实今年雨水少,玉米长了虫,发了霉

我确定那些虫都是女性

所以我掐死它们毫无怜悯

被虫蛀过的玉米棒子被我扔在一边

——被恶俗偷过心的人

怎么配进我的小院

——《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多么性感》

黄,不仅仅是一种颜色,还是一种情色,作为男性随身携带,似乎天经地义。可余秀华是女性,焉能脱口而出?然而,这正是余秀华之所以成为余秀华的可爱之处、可贵之处。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女诗人敢这样写。

这首诗的主要特点,在于意象把握的好,一气呵成。余秀华巧妙的应运“玉米”这个意象,把自己那种渴望人与人之间应该平等、相互尊重,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美好纯真的爱情的心境,表露无疑。对这些横七竖八、漫不经心的,一个个都居心不良、都矫情的“玉米”“我粗鲁的把它们想成男人的生殖器官/我把它们踢飞起来,或者把它们踩扁/没有谁阻挡我成为一个女王”够狠!今后再有哪一个敢怀揣“玉米”居心不良,恐怕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捂裆派门人了吧。

其实,我们不妨把这首诗和另外一首放在一起来看。就是那首比这首诗还“荡”的余秀华的成名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也许,你会有更深一层的感受。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

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

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

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节选

如果将“睡你和被你睡”换做“爱你和被你爱”会怎样?文雅倒是文雅,但整首诗就此失去了神性大煞风景。余秀华绝不是随便爆粗口哗众取宠,“睡你”就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是利用腹部的光完成另一次折射。

接下来她一连用了三个“无非”似三记追魂掌直击人胸口,五脏六腑被拍的稀碎,犹如赤舌烧城!我们真不应该把智商都挪作他用,只色眯眯的把目光停留在“肉体”上意淫,我们应该为此时的肝阳上亢而脸红。

在这首诗里,余秀华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人与人之间应该平等的主题,和对这种平等的疑惑,其境界上了一个台阶。她的诗里有很多这样的句子“无论如何,我依旧无法和他对称/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唯独我,不是”“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等等。俗话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俗话又说,有的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罗马。这里,我们不必深陷在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个哲学命题里苦苦思索,只需默默地守护在这凄美的诗句旁,默默地,感受生命的脆弱与美丽,想想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你们却又团结一致的想到哪里去了呢?

温馨提示: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下面,我们来看两首余秀华的素诗。

我们去荆门城吧

那里人多

风的漏洞也多

我心涌悲伤的时候

大口吃饭

这种炫耀

唯有风知道

……

我必然有一种喧哗面对你

而用同等的沉默面对自己

——《去荆门》节选

作为一个诗人,余秀华不用去主观酝酿自己的痛苦和孤独。如果说,痛苦和孤独是一个诗人的营养,她显然已经营养过剩了。

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可谓:刚刚移开高山,又要在水面上行走。她完全有资格“炫耀”痛苦,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是的,没有人会欣赏痛苦,只会锦上添花。所以,只有炫耀给风。“炫耀”二字写的生疼。

心涌悲伤的时候,就大口吃饭。其实,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十年前,当母亲知道她真实的病情时,我把一大碗稀饭几口吞了下去。

我的生活不曾取悦于我,我就创造了自己的生活。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

——《我爱你》节选

所有的好诗都有一个共同特质:好好说话,把话说好,所言皆是情非得已。情深深语懵懵玩技巧,不如一诚胜百术。所有的坏诗,皆是得以而不已。

如“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多么自然,多么美。

我常想,假如余秀华当年没有被刘年发掘出来,她现在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和千千万万个李秀华、王秀华一样,至死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不为人知?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余秀华说自己现在已习惯活着,活着,仅仅是因为一种习惯?世间有不习惯活着的人吗?有,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人也会习惯死亡。她是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活着变习惯了的呢?这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余秀华形象的比喻自己是生活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并且说:这样的光阴,不适宜肝肠寸断。

风吹来,她看见一群无知的荒草在奔跑。

……

在床上的时光都是我病了的时光

我慢性的,一辈子的病患让我少了许多惭愧

有时候我想把一张床占满

把身体捶打得越来越薄,这时候总是漏洞百出

心盖不住肺

这张床不是婚床,一张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

冬天的时候手脚整夜冰凉

如同一个人交出一切之后的死亡

但是早晨来临,我还是会一跃而起

为我的那些兔子

为那些将在路上报我以微笑的人们

——《床》节选

很多时候,人们喜欢或怜悯弱者失败者胜过赞美英雄,是因为懦弱者和失败者更富于人性而更易被人理解吗?余秀华不是这样的,她之所以能引发人们的广泛关注,恰是因为她的内力之强。身躯虽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行走,文字却在浩浩荡荡的江山里舞蹈。“总是来不及爱,就已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从来不打开。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没有蛛丝马迹。”

文字能打败时间,也能战胜肉体。一般来说,像余秀华这样一个女人,时间多的会让她手足无措。

在众多对余秀华的诗歌评述中,我最喜欢刘年对她的评价: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脂抹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儿,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余秀华的语言诗性十足、魔性十足,且形成了自己的语系,在精神上已然成为了她自己。个人认为,在题材的广度和深度上似乎还有拓展的空间。

其实,我知道,我和余秀华之间远不止一张床的距离,甚至不止大半个中国。我也只是偶尔能捕捉到她一些细语般的颤栗,隐隐约约能听得见她身体里破碎的声音,和愈合的过程。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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