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
有些交响曲像长篇小说,事无巨细,包罗万象,比如理查·施特劳斯、马勒的;而李斯特、柏辽兹的曲子色彩鲜明,有情节有故事,像一幅一幅绘画;巴赫的曲子,在不同声部反复论证主题,像逻辑严谨的论文。相比之下,肖邦的乐曲就像诗一样,是抽象的,抒情的,审美的,结构短小,每一句旋律都精美隽永,哀而不伤。所谓诗意,是具有强烈抒情意味,富于美感和意境的。肖邦的音乐却让人再次理解了诗歌。诗是自我的,万物在心中交汇,汇聚成诗人的立场、态度与风格。肖邦的音乐,或者说浪漫主义时代的音乐,不再像古老的宗教音乐或巴赫的音乐那样,表达公共的欢喜或悲哀,他的哀愁与欢乐,都是鲜明的肖邦式的,这种个人语风自成一种诗意。而且他像写诗一样,反复推敲每个乐音、和声,以求内涵深远而流动。据说肖邦作曲十分龟毛,乔治·桑一天可以写半本小说,而他是一首夜曲斟酌几个月,甚至定稿之后再版时还要修改再修改。
沧海月明珠有泪
最打动人心的,是肖邦的悲情。这又让人想起中国古诗,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特别是这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几乎可以用作对肖邦音乐的注解。
但肖邦的伤感是有节制的。他的唯美中有哀伤,哀伤中有典雅,从不过度哀愁。这哀而不伤,又巧合中国古代艺术审美的至高境界,孔子赞赏《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见肖邦的审美取向也与中国艺术趋同。本质上,两者的特点都是含蓄。
忧郁的另一个原因,是天才的孤独。天才生而孤独,中国古代的天才也是孤独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时见幽人独往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古诗词中多有感叹人生无常的孤独感,或见花落泪,或睹物思人,从自然万象、生活器物及历史典故中,觉察人的寂寞。我以为这是中国古诗词最美的部分。
肖邦的歌唱性旋律起伏婉转,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方正对称的民谣式旋律。它是线条化的,更符合中国式艺术审美,类似中国的音乐、书法和绘画,讲究线条简约写意留白。这应该是中国人爱听他的根本原因。像中国古代的琴曲《潇湘水云》,寥寥线条,已画出河山寂寥,简约而不简单,线条中有景致,有表情,有欲言而止。中国的音乐大多是线条化的典型,江南丝竹尽管热闹合奏,实质往往是围绕一条旋律做各种花式变奏。如此导致中国的音乐审美习惯也是 线条化的,中国人也就比较容易理解肖邦流离的旋律线条。
后来我看到有乐迷公布了一份文字,是科尔托给肖邦的每一首前奏曲都写了一句小标题,如下:
C大调:狂热地等待心爱的人
a小调:悲伤的沉思,远方,有一个荒凉的大海D大调:充满歌声的树
A大调:美好的回忆如香雾般飘浮
升f小调:大雪纷飞,狂风怒号,暴风雪肆虐是在我悲哀的心中,有着更猛烈的风暴
升F大调:异乡的星空下降e小调:风雨里的大海,怀念心爱的人
降D大调:一个年轻的母亲摇抚她的孩子,她已经半入睡乡。在梦魇中她看到等待她儿子的绞架。她从睡梦中醒来,驱走了幻象,但是沉重和不安却没有离开她的心头
降B大调:孤独地回到昔日海誓山盟之地
d小调:精力、情欲和死亡。 我看完有点明白了,他那种不可捉摸的风格,原来是来自情感的微妙与戏剧张力。这些小标题里面,没有单纯的喜悦和悲伤。个人的悲哀并非褊狭,而是融入大海、星空、风雨,融入具体而无限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科尔托示范了另一种音色表现力,即声音表情里的丰富语感。他的音色层次复杂,时而含混,时而晶莹,时而浓稠,时而理智,时而咆哮,如同手里握着一个开阔的调色板。《降B大调前奏曲》,触键有所保留,听来疲倦;《c小调前奏曲》换了强硬触键,烘托和弦的共鸣;《g小调前奏曲》又是侵略型的狂暴音响;他也可弹出不可思议的弱奏,像升c小调《即兴幻想曲》,音色美妙,语气幽微,又十分自然贴切,大概是因手指迅速出击,每个音都了然于心;更多乐曲彰显了科尔托杰出的声部结构感,像降E大调,b小调,乐曲中三个层次非常清晰,高音的真挚,中间烘托声部的背景效果,一个伶俐的经过句及对句,还有低音声部的重心作用,全都鲜明而灵活。尤其是降D大调《雨滴》,朦胧的音色闪耀珍珠一般圆润的光芒,低音逐渐攀升,云霭变厚,伴随内心的恐惧增长,之后高声部切换至前景,从浓雾中透出丰富的天象变化。第十六首降b小调换成练习曲音色,踏板蜻蜓点水,像绘画一样,他在某些强音处给予浓墨重彩,时而虚笔游走,呈现横向的凹凸有致。
作为一位肖邦专家,科尔托居然没有留下肖邦夜曲全集的录音,实在可惜。我只能找到六首。喜欢他弹《F大调夜曲》(Op.15,No.1),整体浑然如山,线条升起至最丰满,之后渐渐降落,一气呵成,毫无气韵疏漏。他弹夜曲,一反习惯中的静谧抒情,而是遒劲的、不甘的、渴望的、求索的,展开一出曲折的内心戏剧。《降E大调夜曲》则胜在音色的层次感,主旋律清冷,遗世独立,而低音伴奏在底部此起彼伏暗涌着,其间穿插着犹疑不定的琶音。这又是怎样一出戏剧,只有科尔托自己知道了。
他弹琴非常有个性,像蛇一样灵活,又神经质得像个鬼魂,大多时候透着法国式轻快的自娱自乐气息。他弹琴也十分自由,没有套路,自成一派。我们常常赞美德奥派的音乐家风格稳健,科尔托似乎毫不在意格局,他无视形式,灵动、善变、锋芒直露。在钢琴前面就像回到了家一样,非常舒适惬意,毫不费力把一段一段旋律从键盘里打捞出来,就像打捞一条一条活鱼。让人感慨,这世上的确有天才,可以把复杂的事情做得简单有趣。
科尔托的出色在于Rubato的绝妙,自由适度,天生的流畅,听他的肖邦练习曲《离别曲》(Op.10,No.3)就知道了,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科尔托弹得举重若轻,第一段的慢速中有些迟疑,将情绪撑开,到了和弦连续的部分抽紧些,最后渐渐放松,可见Rubato的处理是遵守音乐中的张力演进,这种张力演进和结构、和弦的安排都是相关的,而非完全个人意志。我独爱他的漫长线条,如恍惚出离的一刻,完全把自己交付给了音乐。有的曲子,他再Rubato,也没有丝毫煽情、造作。他弹肖邦从不煽情。大部分钢琴家弹肖邦都会尽情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