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秦待诏
文//文甲谷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我与同桌身材都特矮小,被老师特定前排就坐。同桌姓秦,芳名德玉,娇小女生。她的父亲是四川人,据说是避难逃到湖北利川的。一天,我课间正聚精会神写作业,忽听身旁震耳欲聋一声响,一大青石块擦过我的方凳坠落地上摇摆不定,看到我一脸惊吓的小样,破毡帽大叔口水滴答的伸出粗糙的大手,歉意的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子:“娃儿!你莫怕,我会尽量小心一些,不会伤着你。我给女娃儿凳子垫高一截,她以后写字不再费力,看黑板上面的字更加清晰。唉!我这个睁眼瞎子也就这样子了”。那时候农村校舍条件极差,绝大多数课桌椅靠同学们自家带来。秦德玉家凳子是她父亲给别人理发临时用的,搬在学校派上用场。由于身材矮小,她父亲才想出这个办法来。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知道她父亲是个瘸子,常常依靠一杆长烟袋当拐杖。当他一拐一拐的走出教室门口那一刻,我才知道经常给爷爷和家父理发的师傅是个瘸子,他经常与爷爷在一起聊天,给爷爷掏耳朵、刮胡须、端颈子、按摩等。乡里乡亲都亲切的喊他“秦待诏”。
每当母亲瞧见我头发长了,便习惯的从她“压鞋样”的大书里抽出两毛纸币给我,并一再叮咛去秦待诏家理发,儿时的我不怎么去理会这样的强调,只是一味的顺从母意,在我幼小的心灵最深处,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的话是圣旨,是不能违背的。去秦待诏家不远,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进得秦家,柴薪烟子迎面而至,用小手揉揉双眼,方见火塘上面一只三脚,三脚上面有一大黑鼎罐,角落里有一个筐,筐里应该是还没做好的豆豉,从散发出来的香味中我便知晓。见来了小客人,待诏娘子也不怠慢,在长桌下方搬出草凳来,上面的灰尘吹了又吹,拍了又拍。尔后指着柴薪烟熏不着眼睛的地方让我坐,也可算是土家人的”上八位”。随后把在火塘熏得漆黑的茶壶双手呈给我,烫手的部位用湿毛巾贴着。风趣的逗我:”娃儿!这是斤箩茶,好喝得很”。顺手㩙给我半张苞谷壳叶子,示意我把刚才烟子熏出来的鼻涕擦干净。秦待诏巴哒巴哒抽叶子烟,陡然间心血来潮,将烟嘴头从口里取出来,用右手胡乱摸上几把,送到我嘴里硬是让我品尝几口。好意难却,我轻轻地吸上一口,霎时间鼻涕眼泪再度喷薄欲出,待诏娘子见状,一面心疼的给我端茶送水,一面轻轻地给我捶捶后背,一面埋怨秦待诏误导小客人。秦待诏不去理会,依旧总结他抽烟多年的窍门:一要裹得松,二要烟管通,三要明火点,四要扯得凶。那满口因长期被叶子烟熏黑的牙齿与头上一顶破毡帽子堪称绝配,与我在小人书里看到的土匪座山雕不分伯仲。在烟雾中得瑟着、乐呵着!我疑惑是土匪窝子,身子打了一个寒颤,正欲起身离开。这时同桌秦德玉走了过来,近乎哀求她爸:你快点给人家剃了嘛!他要早点回去放牛儿嘞!说实在话,在学校里,我打心底瞧不上她,原因不是她矮小,而是她羊角小辫下面的虱蛋子难以接受。然而这一刻,她是那样懂事,那么善解人意。秦待诏慢腾腾地把长烟袋在三脚耳巴上面一磕,凭借烟斗的支撑缓缓站立起来,在竹背篓里面摸了好一阵子,把一木柄剃刀在一块尺把长的牛皮上来回磨合。振振有词:前三十年父管子,后三十年子管父,呵呵呵!我一生走南闯北,最拿手的发型是“马桶盖”,“西装头”,“大圆头”,“光头”。娃儿!你喜欢剃哪一种嘛!我稚嫩的嗓音脱口而出:“马桶盖“。
迟来的剃头仪式开始了,我规规矩矩坐在一个方木凳上,秦待诏从背篓里取出一块白里透黑的围布给我系上。大概时间是晌午时分,秦待诏说什么童子娃娃剃头一般在早晨,这个时候剃以后”火眼”很低,容易撞见妖魔鬼怪,我将信将疑,任凭他两根大拇指醮上口水,在我额间上下来回捋着。口沫四溅念道:“阴魂在下,阳魂在上,阴魂在下”,我不敢吱声,生怕因我的不顺从而降低“火眼”。因为听大人们常说:“火眼”愈高,愈有精气神。冥冥之中只听得:“娃儿!这下好了,火眼提起来了,你脑壳往右边偏点”,伴随着手推剪有节奏抛下一茬一茬的头发滚落于地上,烟口水与手推剪在头顶交织一起,这不叫理发,分明是搅拌机在忙碌的工作。第一道手推剪造型结束,待诏娘子给我端上半木盆温热水,随后递上半块肥皂。我用心的清洗头发,一个劲儿想把烟口水味道洗尽。秦待诏烟瘾过足了,我又重新回到方凳坐定,秦待诏把先前磨合的木柄剃刀打开,开始了第二道工序——刮汗毛,由于刀口不锋利,每刮一刀钻心的疼,身体难免抽缩,这一抽不打紧,剃刀在耳背划上一道口子。血从脸颊一直流到围布上,刚开始感觉是烟口水流下来,可是我定神一看殷红的血迹,吓得大呼小叫。此刻秦待诏也慌了手脚,从口中取下烟袋,念起那所谓的咒语“不断长河慢慢悠,隔断黄河血不流,一口喝断长江水,阻挡血水永不流”。每念一句,跺一下脚,用烟袋在我受伤的头顶轻敲一下,说是画”字飞(符)”。他跺脚那一瞬间龇牙咧嘴的样子,至今清晰地留在我记忆深处,我深感当初他痛的脚跺在地上更痛。
家父是乡小的教师,秦待诏自然是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民间艺人。为此待我也象稀客一般。午饭留客吃饭避免不了,秦待诏把半碗苞谷酒放三脚耳巴上面,又海阔天空谈起喝酒礼仪,其中猜拳行令耐人寻味,“螃蟹一呀八个脚,两个大夹夹呀!有这么大个壳,夹又夹得紧呀扯又扯不脱,四季财呀!亏亏亏” ......我几乎忘了耳背的剃刀伤,不由自主跟着吆五喝六......
该告辞回家了,我把母亲给我的两毛钱塞给秦待诏,秦待诏是个义气之人,说什么也不肯收,还说父亲教他女儿学文化没有啥子报答之类的话语。我趁他不在意,把两毛钱放长凳上,一溜烟小跑而去。进得家门,我向母亲哭诉耳背受伤的经过,哪知母亲轻描淡写给我敷上一点云南白药完事。于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也许爷爷与家父家母特别同情秦待诏是个残疾人,不能下地种庄稼,唯一靠理发维持生计,权当间接的献上一点爱心呗!
至此,无论秦待诏理发多丑陋,我一直坚持让他理发,十几年如一日。后来外出务工,尔后搬到小镇居住,渐渐中断这个习惯。有次外出务工归来,回老宅子探望双亲,家母特别谈起:小时候给你理发的秦待诏死了。我心一怔: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据说是叶子烟吸太多,患肺癌而终,时间是去年冬天。
我心里忽然涌动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一屁股跌坐在秦待诏常常给爷爷理发的长凳上……
注释:旧时农村里称理发师为"待诏",剃须理发挖耳朵等系列的老手艺就称为“待诏”,清初开始出现。“待诏”这个名字听起来挺文雅,从字面意思应该理解为“随时待命而被召唤之意”,为清政府到民间强制实施的其剃发易服之政策的产物。清统治者满洲人的发型为“金钱鼠尾”式,即要把一个人的大部分头发都剃掉,然后留一点头发扎小辫。为了便于向平民百姓强制推行,清政府就组织起剃头匠来,这些人手持圣旨,归于待诏,享受俸禄,走街串巷,逮住一个剃一个,为此百姓便不叫他们“待诏”,而叫“逮住”。从此,走乡串户理发的都称“待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