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李宏|老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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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

老姑姓石,是母亲的一位远方亲戚,据说已经出了五服了。可因为她娘家,和我姥姥家是坡上坡下的邻居。所以两家人平日里走得很近,她只比母亲大一岁,但依照辈分,母亲得管她叫“小姑姑”,我们自然也便称她为“老姑”了。

我这老姑,说起来,也真算是个苦命的人。她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无兄长,下无弟妹,是爹娘膝下一根独苗。按理说,集父母长辈矫宠于一身,本该在爱的溫箱里独享乾隆,可天违人愿,在她刚满八岁时,老爹就因一场急病医治无效,撒手而去了,撇下她和她的老母亲,孤儿寡母的。只能靠邻里亲戚接济帮衬着,饥一顿饱一顿地艰难度日。出乎意料的是,野菜粗糠喂养大的老姑,到十八九岁的时候,竟出落得如水中芙蓉一般,楚楚动人。成为附近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前来说媒提亲的,就要踏破门槛了,最终,老姑嫁给了邻村一个在孝义县工作的小伙子。老姑夫比老姑大五岁,在农机厂当工人,每月工资固定,脾气性格极好,人又勤快。视老姑如掌中之宝。小两口在孝义县城郊。购买了两间平房,自此,老姑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城里人生活。

婚后的日子甜蜜而温馨,可不知何故,两人结婚多年,始终未育得一男半女,老姑是个热心肠,平时特别喜欢孩子,她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抱养个孩子,领养孩子这种事,在当时并不少见,本来也很正常,只是,让人费解的是,老姑竟一下子从当地的孤儿院里抱回四个孩子。听母亲说,她原本打算只养一个的,可到了孤儿院,看见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怪可怜的,便狠狠心,干脆抱回四个,其中好像还有一对来自河南灾区的亲兄妹呢!对于这件事,老姑父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拗不过老姑,便只好依了妻子。

从二人世界骤然间变成六口之家,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老姑父那点工资显然不够花了,无奈,他只好一边上班,一边搭黑早晚地打点零工,老姑也卖掉了自己的陪嫁,给孩子们买奶粉喝,买饼干吃。她常常眼里看着大的,背上背着小的,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还要手脚不停地忙家务。生活虽然清苦而劳累,可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老姑打心里欢喜。谁知好景不长,老天好像故意和她们作对似的。这样的日子刚刚持续不到四年,忽然有一天,厂里打来电话,说正在上班的老姑父,突发脑溢血,猝死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天哪!老姑脑袋“轰”的一响,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

醒来后,老姑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感觉天都塌了。她欲哭无泪,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嘴唇一张一翕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神情恍惚,目光呆滞。看她这样,亲朋好友中有人提议把孩子们送人,也有人张罗着给她再找个人家。老姑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摇头。在她心里,可能压根就没动过再嫁的念头,她知道:这大大小小五口人,谁能养活得起?这么个烂摊子,谁又愿意收拾?至于将孩子们送人,更没商量,她下定了决心,就是砸锅卖铁,讨吃要饭,也要把孩子们扶养成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久旱不雨,蝗灾蔓延。好多地区庄稼收成不好。老姑所在的城乡。更是颗粒无收。温饱成了最大的难题。为了不让孩子们挨冻受饿,老姑一个妇道人家,到建筑工地搬过砖,和过泥,到大街上捡过破烂,甚至到饭店和食堂门口讨要过吃的。几年下来,生活将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折磨得腰弯背驮,满脸沧桑。记得小时候,老姑领着她的两个孩子,回到老家,久久地爬在爹娘坟头,哭成了泪人。仿佛在向父母倾诉积压在心里的悲苦和心酸,旁边地头干活的乡亲,听她悲悲戚戚地痛哭,也停下手里的活计,跟着默默垂泪。那次,她在我家小住几日,临走时,母亲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把我们姊妹几个仅有的衣物,都给她们母子拾掇走了,有几件甚至是从我们身上扒下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一天天在继续。无论多苦多难,终究,一切都会过去的。随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家里的人手也渐渐多了起来,再加上后来,国家政策好了,我国广大城乡居民的温饱基本得到了解决。老姑一家的生活也守得云开见月明,逐渐好转了。再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老姑四处托人,终于给四个孩子都张罗着成了家,安置了工作。

佛家有云,世上之事,世间之人,所经之苦,所遭之罪,都是有定数的。老姑信命,但又不服命。在遭遇少年丧父,中年丧夫的劫难后,她看开了世事,看淡了生死,更看轻了苦难,路还得往前走,该来的终归要来。凡事都还得向前看。这种超然豁达的心态,帮她度过了晚年人生中的又一场灾祸。65岁那年,最孝顺、最能干的小儿子被人误伤致死,媳妇知道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变卖,卷着钱,跟人跑了。这次,老姑显得很平静,很淡定。她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活法。如果能给孩子们找个好的归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处理儿子的后事时,伤人者找上门,请求老姑宽恕,她也很和善地原谅了对方。她对处理事故的负责人说:“算了吧,一来,他不是故意的,二来,人死不能复生,就是让他坐了牢,二宝也回不来了。再说,他也上有老下有小,很不容易的。非得让他进去了,谁来管他一家老小。失去亲人的滋味不好受啊!有人出主意让对方多赔点钱,可老姑不肯,她平和地说,我一个老婆子了,也花不了多少,给几个算几个吧……”

人生三大不幸,老姑无一幸免。不期而遇的变故,让世间许多原本娇弱的女子,变得柔韧而坚强,晚年的老姑,内心无波无澜,无欲无求。她帮着儿女们做做饭,看看家。过得平静而踏实,1995年,我的母亲患了心脏病,老姑知道后,收拾了行李,从孝义赶回来,在我家精心照料母亲,解除了我们当儿女的后顾之忧。她变着花样给母亲做好吃的,陪母亲到村口散步。娘儿俩坐在炕头上,絮絮叨叨,让病痛中的日子有了生机和希望。直到两年后送走母亲,她才离开,我生完孩子没人伺候,老姑闻讯,又急匆匆地赶回来伺候我坐月子,她说,孙子外甥都大了,用不着她了。在家闲着也难受。老想过去的事。我心里明白,老姑是在用身体的忙碌驱赶潮水般涌上心头的痛苦的记忆。我坐在一旁,看老姑佝偻着身躯,为我刷锅,洗菜,擦地板,眼泪不由得刷刷地淌了下来。我想到了《活着》中的福贵,余华曾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是啊,当生活变得苦不堪言,当活着成为架在火上煎熬的时候,老姑靠着辽阔而强大的内心,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不畏不惧,持桨撑蒿,活成了自己的摆渡人。

79岁那年夏天,老姑走了,走得很安静,也很从容。没有鼓乐吹打,没有亲朋相送。依照她的吩咐,儿女们将她的灵柩,连同老姑夫、二宝舅舅的遗骨一起运了回来,就葬在老家村外西北部的一处荒坡上。十多年了,每次回家路过,远远地望见坟头上枝叶茂密的大柳树,就仿佛看见:树下,一条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伸向远方,一个老妇人踩着泥泞,跌跌撞撞,正向前行进。纤弱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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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强

作者简介:李宏,女,山西省沁县东风小学教师。曾在当地报刊上发表有多篇散文、诗歌及小戏小品。部分作品见于省市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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