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文/冯逸群

乔木影,衣冠冢。徐徐晚雨,簌簌晓风。日子,在这里,就这样一天天荒荒唐唐地过去了。
远远的人,是行走的树,一棵是榆树,一棵是栗树,僵僵的,俨然饱经沧桑了。黄纸、白纸,在泪的渲染下,分明的颜色渐而酱成一团。榆木在低吟,栗树正浅唱,凄凄惨惨,都是叙说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吧。只是这些,不过是历史的注脚,谁能知道,谁又在关心呢?
世界关于他最后的一点记录,不过是一则灰蒙蒙的讣告,“相声艺人贺宝三昨日凌晨不幸逝世。”精简得像一条小报的花边新闻,却突兀而可怖。时隔三十年,当他唯一的徒孙在选秀节目的舞台上学起他的时候,台底下,年轻的观众笼罩在一片茫然的阴影里,蹙起的双眉分明是在发问:“这是谁啊?”然而现在,那两个上坟的人,确实是真真的,谁呢?
……
现实与历史,在时间长轴的某个截点,也许真的会不期而遇。
贺宝三算是上个世纪比较有名的艺人了,天津、北平、济南,有撂地卖艺的地方就有他的踪迹。六岁拜师学艺,八岁登台开场,十四背井离乡,“既生江湖内,便是薄命人。”风风雨雨几十载。这一场场演下来啊,贺宝三终于是闻名全国的角儿了,三爷、宝儿哥、贺老板地被同行奉承着。在他们眼里,贺宝三海一般的能耐,是艺人里的陶朱公,妥妥的衬钱的爷;却只有贺宝三自个儿心里清楚,眼下的世道,自己只能提心吊胆地当个孙子,还得瞧着各位爷爷的脸儿,上到那呼风唤雨的老天爷,下到这官府里当差的官爷。
解放前,贺宝三吃了不少苦头,尤其让他难以忘却,并且影响他整个后半生的是,他还死过一回的。
那年关外演出回来,刚上火车就被几个伪军截住了,这几个东西,歪戴帽子斜瞪眼:“喂,你是什么人?”“哎军爷,我,我中国人。”啪——一个嘴巴。“那我,那我是日本人。”咚——当心一拳。宝三哭了:“我,我不是人!”几个伪军哈哈大笑,顺手就抢走了他的褡裢——那里头是他在关外忙活一年的收入啊!贺宝三和他跟班的徒弟——姓缪,在原地就这么傻愣愣地站了一天半,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车窗外依旧是关外的天,疾风猎猎的,还卷着零星的碎雪,洋洋洒洒撒了一路。西江月落了,天地空余满江红。老月将熄,星子燃起墨蓝色的光,贺宝三突然饿昏。
这怎么办?当徒弟的也没有饭辙啊!眼瞧师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当徒弟的终于慌了,猬缩在昏暗的灯光里,趁人不备偷了一位中年妇女仨烧饼,自己先吃了半个,剩下的都掰开揉碎了塞进师父嘴里。贺宝三醒来,二话没说,当即就给徒弟磕了仨响头。
从此以后,但凡是贺宝三和这位缪姓徒弟搭档,甭管挣多少,对半分劳务费,这在当时相声界是独一例。
这么一来,徒弟们可都不乐意了。贺宝三把事儿前前后后细细一讲,徒弟们更不痛快了:就凭这?这我们也成啊!无奈贺宝三还是固执己见。这一坚持,就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啊!先是大总统“驾崩”禁止响乐娱乐,随后是蒋介石搞什么“新生活”,再后来是抗战。徒弟们有时候连糙米都吃不上了,贺家班台柱子都跑光了。贺宝三的房里,幽幽的总飘着蓝色的烟雾。这几年,贺宝三跑的最频的,城北风月楼,城南衙门口,变着法儿地哄大人们松口,好领着徒弟们演一场,得点嚼谷。贺宝三把能当的家伙什,除了那块黑漆漆的醒木和那套油汪汪的快板,全部拿去当了当——他还得接济师兄弟和徒弟。每天游走于大街小巷,无一例外是从破晓走到日落黄昏,宝三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憋屈。只是,他很少上缪姓徒弟家里,有点事,都是叫最小的徒弟,趁着饭点儿,赶紧去。
抽了十多年“鹦鹉”牌劣质烟,贺宝三盼来了解放。傅作义一交北京城,礼炮齐鸣,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迎进来一支亮色的部队。市长派了卫兵,亲自到贺家胡同去扣门,邀请贺宝三到挂满横幅的市礼堂去,大演三天——钱不少给。贺宝三一高兴,三天讲了全本的单口绝活儿《枪毙刘汉臣》。自然是满堂喝彩。第三天演毕到了后台,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呈上的一本聘书让贺宝三乐昏了头——中国曲艺协会名誉副会长。贺宝三出了门,只觉得天旋地转。
白云下,黄鹂鸟扑苏苏闪过,水汽弥漫的野塘里,绿头鸭轻声嚼着芦根。所谓苦尽甘来,也许就是这样吧!贺宝三躺在院子里,眼瞧繁星衬月,悄悄淌下泪来,泪水击打得尘土翻飞。月渐西斜,不久,露水下来了。贺宝三站起身来,迈步往屋里走,在祖师爷、师父、师哥的灵位前,他各上了一炷香。黄香燃起,紫烟腾腾,一缕一缕地编织起一件素色的嫁衣。
都是副会长了,斗大的字还不识一筐,这怎么成!贺宝三主动进了曲艺团扫盲班。其他艺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盯着这位副会长。贺宝三可不介意。一撩大褂坐在他们中间,纸划拉完了就借,笔削秃了就要,遇到不懂的还问呢:“哎你说,先生说的这个'歇后语’的'歇’跟那'歇了虎子’的'歇’是不是一个字?”。当然了,现在大小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该有的派头儿还得有。每逢中午,必有徒弟毕恭毕敬地送来饭食,照例是一荤一素俩窝头;每逢周末,贺宝三必要做一番总结。只是,他吃饭,肉片基本上都搛给了旁人;他总结,仗着说书的底子,也从来不用秘书执笔。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俩月,倒把秘书闲下了,秘书很是识趣,主动辞了职。
教徒弟,演出,开会,视察,就这样,贺宝三安安稳稳地过了近十年。
这十年啊,贺家天天有客人。包着头巾的,穿着破夹袄的,套着浑裆裤的,踩着烂木屐的,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贺宝三可是时时穿好蓝布大褂,套好黑布鞋,头发梳得一丝儿不乱,见人进门便端茶递水,谈笑自若。就这样一次次闲谈过后,北京城大寺翻新,小寺重修。每年的庙会是民间艺人赚钱的好地方,如今空前热闹。工作上卓有成绩,徒弟们又个个争气,商量好了似的,排着队考进文工团、曲艺团。这其中缪姓徒弟出了彩,已经当了副部长了。每年三节两寿,满屋子徒子徒孙,也是从他们口中,贺宝三才知道,自己门里,已然出了一个真正的官儿。
是夜,贺宝三躺在床上,徐徐吐着烟圈。窗外南星北斗,耀耀的流光溢彩。贺宝三即兴赋诗:“倭奴杀尽妖魔散,帝座渐移紫陌开。忧愤终消人不寐,夜深犹忆黄金台。”微风拂拂,马樱花一阵阵地吐着清香。许久,一朵黑红色的云团飘来,遮住了当空皓月,风,突然就凉了。
贺宝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赶上一场旷世的闹剧。那年仲夏夜,贺宝三已经很老了。院子里,白丁香开得不错。贺宝三拈着烟,眉眼含笑地看着关门弟子捧着搪瓷大碗狼吞虎咽。“宝贝儿,今儿我再教你一节太平歌词,明儿师父就安排你开场去。”“师父,”小徒弟抹了抹嘴,“天灾闹得人都断了顿儿了,谁还有那闲钱听相声啊?”“嗐,咱那小园子早就不要钱了,不要紧的,师父有钱,师父给你开钱。”一语未了,贺宝三家门“噔”一下就被踹开了,两个戴红袖箍的青年虎着脸就闯了进来,进了院,正了正头顶的绿花大帽:“就你,你是贺宝三不是?把昨儿大会记录交出来,我们要查!”一声不响地,贺宝三把柜子钥匙交了出去。
转过天来,贺宝三再去单位,整栋楼都炸了锅了:“你居然交了记录本?”“我们文艺工作者的脸面都让你丢干净了!”“老懦夫,呸!”贺宝三只轻轻答一句:“我害怕他们把我小徒弟吓死。”他不知道的是,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正像一场戏似的,开始慢慢拉开帷幕。
“消灭封建残余贺宝三!”“铲除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社会基础!”“一个典型旧社会戏子的自供状——贺宝三相声册子摘抄”密密麻麻的大字报,贴满了整栋大楼;批斗会上,贺宝三一声不响的听着大伙儿揭发,只觉得蛤蟆吵坑一般。开大会的徒弟姓缪,慷慨激昂地痛斥贺宝三“对徒弟偏心,热衷名利,里通外国,对党不忠,宣传资本主义奢靡作风”贺宝三耳听得声音熟悉,一抬眼,脑袋只觉“嗡”的一声,当场昏死过去。当徒弟的,仿佛混然不觉。
天不知怎么,突然就暗了下来,阴风惨惨地奏着昨日的挽歌。黑烟缭绕,火光冲天,噼里啪啦的是人民的狂欢。日月无光,随心所欲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星子都缩成一个个可有可无的漆漆墨点儿,世界仿佛又回到史前的混沌。天地一色昏黑。半悬空,老鸦“扑拉拉”写下一笔肮脏的印痕,鹭鸶哀鸣着坠向深渊。贺宝三已经被下放河南上庄农场,没日没夜地干着苦力。
“唉,你给他们说说,我得休息几天,心口疼。”贺宝三拦住巡视的缪姓徒弟——他终于是部长了。顿了一下,他没有言语。
日落西山。夜,像从前一样,是一种莫辨的颜色。然而今夜,漫无边际的黑暗,似乎还不断翻滚着血色,稀稀疏疏的,分明昭示着一种微漠的悲哀。云团死了一般,滞留在断流一样的银河。倏尔云团动了,清晨业已到来。一同下放的徒弟来到师父屋里,空无一人的床悄吟着悲剧尾声的旁白。
也许有人知道贺宝三的尸首在哪,不过这样的人,大概经不起历史的推敲。须知暴风雨雨霁的前夜,正是牛头马面打扫战场的时刻。
……
这两棵树终于挪到坟前,相视一眼,瞳孔放大而后闭合了。静默良久,便比肩而坐。其中一个掏出一张相片,黑白分明的是一张英俊的脸,像是一介书生。阳光很好,微微地把相片烤热,烤焦。林子里,是水一样的岑寂。
“咱们这行,眼瞅着就要完了。”“完了……也好嘛。”
“你知道师父在哪?”“知道的人,这两天天天梦着他。”
“天快亮了。”
“听说现在不让烧纸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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