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格瑞《手·守》
少女脚踩水晶鞋,一袭月白长裙翩翩起舞,柔软的腰肢像初春伸展的柳枝,盈盈一握。
华灯初上,她发顶的水晶冠熠熠生辉,落在眼中的光芒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高傲。
有琳琅珠宝奉上,她不屑一顾;有殷勤美意环绕,她嗤之以鼻。
她是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是金枝玉叶。
她是公主。
她被突兀的电话铃拽回现实。
她觉得话筒那头传来的不是消息,是潜伏多年的炸弹轰响。毁灭的,是维持她多年骄傲的城墙。
她颤颤巍巍地放下电话,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映入眼帘的是——坑坑洼洼一碰就落灰的墙壁、皱皱巴巴磨人皮肤的被子、零零碎碎堆叠杂乱无章的衣物,以及,翻倒在地无人问津的垃圾桶。
其实,她早该从灯红酒绿的繁华往昔中醒来,只不过,可怜的虚荣和怯懦的逃避,一直蛊惑她沉醉在金粉世家的梦中不肯清醒。
凉风扯开窗帘趁火打劫,冻得她一阵哆嗦。桌上纸张被吹落在地,七零八落,像寒冬腊月的雪花,像肃穆葬礼的纸钱。
危如累卵。
大厦将倾。
穷途末路。
不断地逃离,不断地自我麻痹,不断地捂住双耳闭紧双眼。
可现实啊,一直在穷追不舍。
一路上所谓死里逃生的侥幸,不过是恶狼欣赏垂死羊羔挣扎的可笑。
这一天还是来了。
粉饰太平的面具脱落,公主的王冠跌落在地,现实的利剑终于将她钉上美梦破灭的十字架。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她还有骄傲的资本吗?
她跌跌撞撞冲出门,门槛绊得她一个踉跄,她浑浑噩噩地在昏暗的走廊里游荡,头顶的灯忽明忽灭,像上帝讥笑的眼。
她双腿虚浮,费力地抓住身侧的楼梯扶手,铁栏杆冰凉得像碰到了冷血的毒蛇。
电话里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回响。
血本无归。
负债累累。
卷款而逃。
那些在她头戴王冠时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人,如今纷纷退避三舍落井下石。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她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几百人名单的目录,她却不敢相信一个。那些星号标记的名字,她的手指颤抖着徘徊许久,终究还是放下。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她还有颐指气使的资本吗?
七十亿人拥挤生活的地球,她却孤独得像汪洋大海中伶仃一叶舟。
多少人曾在她的王冠面前指天为誓,如今危在旦夕,她还能依靠谁?
她笑了。
笑得不可遏制。
命运是多么可笑。
就像她的天真一样可笑。
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
一只比她大很多、骨节分明的手。
他将她拉起,腿部血液不通的麻木刺激着,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跌坐在地良久。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他的手捂紧她的手,他试图用暖和的体温为她驱散寒冷,就像太阳将光热传给月亮一样。
她漂浮不定的思绪慢慢沉淀,小心翼翼地反握住他的手,握住的是沦落黑暗之人捕捉到的最后一丝光亮,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战战兢兢,生怕这一线希望转瞬即逝。
我在这里。
他拉起她,与她十指相扣。交叠的十指就像他们的命运,命运齿轮反转,辞别桑梓地跨越千山万水相遇,交织成歌。
她想起,曾有夜色朦胧,月白风清,这双手牵着她闲庭信步,共览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她想起,曾有春山如黛,惠风和畅,这双手抚过她耳后碎发,带走她身上的铃兰香。
她想起,曾有岁暮天寒,雪照云光,这双手紧贴她冻得苍白的脸颊,叮嘱她天冷加衣。
她想起,曾有黑云压城,寒蝉凄切,这双手为她撑伞,为她在风雨中筑起不倒长亭。
她一直自诩为草原上自由的风,不会为任何一朵花停留,所以她享受万人追捧,却从不回顾。
直到风被困在峡谷,折戟沉沙,彷徨失措,有双手却拥抱住了风,风为这双手驻足。
为什么对他还犹豫呢?
越是拥有,越是贪心;越是拥有,越是害怕失去。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如果没有公主的王冠……
他打断她,你还是你。
他从不因为她的王冠而守,只为她。
风本无情,遇爱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