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背街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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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防控疫情期间,行走在上班的路上,都是奢侈的。很羡慕那些榕树、玉兰、香樟们,它们岳峙渊渟,处变不惊。就常常在梦中回到老家,回到那些历经沧桑,却保留着独立风骨和品性的老树身边。
对了,我的老家现在已经成为鱼虾嬉戏的天堂,属于大昌湖的一部分了。我们家具体的位置,是在大昌古镇的背街。“背街”这个词可能有人不懂,就是大街的背面。从某条逼仄的巷道儿穿过来,甚至是两栋挨得像情人的房屋缝隙里挤出来,就到了背街。仅仅只是一转身,却成了两重天:那大街上飘着香,荡着辣,响着闹,露着美,大街上处处都能饱口福、享眼福、乐耳福;背街呢,顶多能抓到一丝儿香尾巴儿,听到一鳞半爪的喧哗和激动,收获最多的,却是腥臭、叹息、谩骂,还有阴暗和肮脏。背街的人自认倒霉,没想过这都是大街上的人不知不觉散发和遗留下来的,只好任埋藏在心底的自卑,生长出密集粗壮的牢骚。直到有一天,风躲过大街的堵截,从四面八方刮向背街,顺带刮走了尘土和郁闷,背街的人就眉开眼笑了,对着大街庞大臃肿的身躯,长长地呼出一口混浊的粘稠的粗气。心里有了一丝儿舒坦,背街的人开始豁达起来,觉得人生也就不过如此,管他娘的前街、背街,只要自家觉得舒服就行!
老家矗立在背街的缓坡上,有三条像模像样的路可以到达大街:左边一条稍微远几步,穿过几块田,拐个不大不小的弯,才能到场镇上,供销社、粮站、银行、高级馆都在那半条街;右边一条,要顺着弯弯曲曲的壕沟走,通到那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里面有邮电局和小学,有瞪着眼睛的三座城门;中间这条要从几棵高大浑身长刺的皂角树下经过,贴着人家的墙根才能避免乌黑的臭水打湿脚板儿,这里是半边街,又叫水田坝,住的有铁匠、篾匠、篷匠、木匠、棉花匠,还有补锅佬、劁猪佬、杀猪佬和会看地的算命先生。
好像我在这条街上没晃荡几个回合,看大街上双层屋檐上两只麻雀叽叽喳喳打情骂俏,听金木匠讲了一回武松打虎,围绕李瞎子脖子下面的半筐儿炒花生、炒向日葵转了个圈儿,就差点儿忘了妈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到商店里称一斤盐巴回去,那是满大街唯一不要供应票的东西。我端一把木撮瓢,小心翼翼把盐巴捧回家的时候,没想到那些大街上的人,已经在我无数次走过的路上,修起了一层楼两层楼的青砖坊、水泥房,还把全是泥泞的小路,铺上了一层碎石。这些街上人,居然心甘情愿做起了背街人,那脸还在太阳下泛出油亮亮的红光。
不扯远了,赶快给你说正事。我们老家门前不大的坝子里有好几棵树:椿树、构树、花椒、苦楝、栾树。除了花椒是我们栽种的,其余的都是野生的,——妈说,那叫蘖生,这称呼有点儿玄。树不多,可每一种都有用途,都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欢乐。花椒就不多说了,让我们的口腔和心脏都麻酥酥的,懒洋洋的。隔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花椒叫大红袍,有不易察觉的陈皮味儿。椿树的枝条刚刚在春风中冒出小脑袋,就被我们逮住了,嗖嗖嗖爬上树,掰下来,那股子清香,能钻进手掌心里头。大伞一样的构树,夏天刚好挡了门前的阳光,那肥实墨绿的叶片,是喂猪的好饲料。酷暑里,构树圆溜溜的果实上擎着长长的火红的花蕊,想把我们年轻的心点燃。栾树,在立秋后蓬蓬勃勃地开花,先是密压压、金灿灿的一片鹅黄,然后是一簇簇耀眼的彤红。秋风骤起的时候,这些自带翅膀的果实借风起舞,把关于播种生命的诗歌,唱响到广阔的田野。至于苦楝,我在学生时代就歌颂过它浑身是宝——根和皮可以做药,我们生了皮肤病,母亲就用它熬水给我们洗澡;果实既可以入药,称为川楝,还是做肥皂的原料;树干和枝条,当然是很好的柴火。
相较而言,我们兄弟几个更喜欢苦楝和椿树,因为它是消遣的好道具。——在掌心里呸呸吐点儿口水,摩拳擦掌,就像个小猴儿一样手脚并用爬上树巅。啧啧,这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坐在树丫上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心旷神怡。自家屋顶就在屁股底下,踢飞的毽子,遭太阳和雨水糟蹋得灰头灰脸;大街上那些黑压压的房屋,从东边摆到了西边,两头都不见尾巴,可一点儿都不气派,有的卧着些披头散发的稻草,有的猫耳朵上长了黝黑的青苔,有的像喝醉了酒往一边歪;要是眼睛再好些,扫过宽阔的坝田,就可以隐隐约约地望到远处的宁河,一艘老态龙钟的渡船,慢条斯理地,从这一边咿咿呀呀渡到那一边。
我们家屋后,就是区公所,后来改称镇政府,以前就是关帝庙,那里有好些好些老树。有棵麻柳树,就在大路边。我们称它为包面树,五月的时候,会结出密密压压一串一串的果实。掰下一个,像极了我们端午节吃的包面。那时我们不知道它有诗意的名字——枫杨,以及枫柳。麻柳长得疙疙瘩瘩的,像个二流子,虽然不成材,但一定有存活的理由。当了五十多年赤脚医生的爸爸说,它的树皮、树根和果子,都能杀虫,祛肿,消毒。这世上的万物,各有各的好处,哪个注定必须要被消灭呢?
区公所的后院里,有几棵高大笔直的桉树,凋落的花瓣如小小的斗笠,是孩子们串项链的妙物。掐一片桉树叶揉揉,桉油的香气能熏走满屋的蚊虫。八月里盛开的丹桂,就用不着我多说了,满街的人都知道,只有关帝庙的桂花树才是这个味儿。
区公所大门两侧,各有一棵黄葛树,都有好几百岁了。三四个大人牵手,才能把这树干围圆。树的肚皮空荡荡的,我们可以直接从树根的小洞钻进去,再从树顶上爬出来。这树的生命力太强了!有年冬天,一个调皮的娃娃躲在里面烧火烤,结果把树点燃了,闻讯赶来的大人们用桶和盆端水泼,烟雾还是冒了三天三夜,都以为它死定了。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它的几个枝桠还是抽出了新芽,过了三五年,浑身青枝绿芽,怎么看,都不像经历了焚烧劫后余生的样子。
离我们家不远,也就一里多路的距离,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姓黄。据说,他家祖上是地主,当年围绕在他们房屋周围的那几十亩水田,过去都是祖上的产业。这些田坎上,都栽了一圈密密的树,半人高,有长长的尖锐的刺,贪吃的牛羊没法儿钻进去,爱便宜的人也只能干瞪眼。我们叫这树“狗柑子”,秋天的果实小得可怜,鸽子蛋大小。我曾经摘了一个来尝,籽多,肉少,苦,酸,涩,毛病占全了,真不是人吃的!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最古老的叫做“枳”的吧,这家伙一定有妙用,不然,为什么药铺要收购呢?
黄家有栋两层高的房屋,门前光滑的青石台阶旁,长了几棵好高好高的树,超过了顶楼的屋脊。树叶很大,我们家有次做包谷粑粑,没摘到桐树叶,我去要了几张树叶。结果三四个粑粑就把一口大铁锅铺满了,一个大人一顿也还吃不完一个。
有年秋季,黄同学邀我去他们家,说要带我弄点儿好吃的。一听说有好东西吃,我的小心脏就蹦得差点儿出了胸膛。放学后,他果然没食言,带我去了。原来他所说的,就是摘下那些豌豆大小的果实,炒了吃。又香又脆,不骗你。他说,一脸的幸福和骄傲。这树不好爬,我的手臂抱不拢树干,下面一丈多高没有枝桠可以借力,想到有好吃的等着,还是哼哧哼哧上了树。一上树,傻眼了,这玩意儿长在树枝顶端,根本就够不着。一狠心,就只好冒险,一手把住上面的树枝,然后慢慢地往前挪,拿另一只手去摘树籽。
我好不容易摘了半荷包。黄同学说:“你看我的。”他炫耀似地拍拍鼓鼓囊囊的荷包,话音未落,脚下的树桠咔嚓一声断了,他伸手想揪住上面的树枝,一慌乱,没抓住,单薄的身影随着树桠掉了下去。我懵了,眼睁睁看着他从两丈多高的地方,石头一样栽下去,下面可是硬梆梆的青石梯呐。“啪嗒”一声,我把眼睛一闭,睁眼一看,他小子命大,恰好掉在一块篾笆箦上,笆箦下面恰好垫着两捆芝麻秆。但他已经脸青面黑,躺在笆箦上不会说话了。邻居听到他姐姐的叫喊赶了过来,趁他们不注意,我也哆哆嗦嗦惊惊慌慌地从树上溜了下来,躲在看热闹的人群背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大难不死的黄同学没事,我也没敢把东西揣回家炒了吃。回家的路上,偷偷地、仔细地,把荷包里的树籽儿,一颗一颗丢个干干净净。
时隔近半个世纪,我才知道那树原来叫梧桐,就是神话里的凤凰栖居的梧桐树,就是伯牙拿来做名贵古琴的梧桐树。黄同学之所以从两丈多高的树上掉下来毫发未损,大概是吃了梧桐树籽的原因吧。据说,那可是凤凰和仙人才有资格吃的咧!
要是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梧桐树籽带回家炒了吃的,还要邀请所有的家人和朋友们吃。
吃了梧桐树籽,我们纵然不能像凤凰一样展翅九天,但一定可以像凤凰历经苦难,浴火重生!

2020年2月28日雨后


往期回顾

1.大寒至坚

2.小寒疏梅

3.立春元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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