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诗词里也有“名人堂”,里面一定挂满了历朝历代的美女画像。李白、王维给她写过五言古诗版“通稿”——“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堪称千古金句;曹雪芹借林黛玉之手写了经典组曲《五美吟》,第一首就是写她“一代倾城逐浪花”;梅兰芳先生首先演绎的梅派名剧《西施》,看剧名就知道,无论夫差勾践,还是范蠡伍子胥,都是她的配角,什么吴越争霸,家国情仇,都是她的背景板……
蒋勤勤饰演西施。图源/1994年电视剧《西施》
还有金庸先生唯一的中篇小说《越女剑》中,武艺超群的情敌越女阿青见到她之后,黯然地放弃了范蠡。那部小说的结尾我至今记得: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是啊,即使不懂诗词歌赋的人,也知道西施的美,这体现在那些“豆腐西施”“包子西施”的称谓上,更体现在那句人尽皆知的恋爱俗语里:香港TVB在1986年拍了一部《越女剑》,里面的西施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人们都说,这个设计非常巧妙。
这首被印在中学课本里的长诗,让多少孩子在体会“背诵并默写”魔咒的同时,自发领悟了“篡改并传播”的技能。
木兰靠着一首诗让人记了一千多年,然后在一千多年后的的今天,她的形象在戏剧、影视界遍地开花。千百年来对于她的夸赞,大部分都在“孝心”这个点上,内在美肯定是足够了,外在美也不过是一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甚至有人认为,她能做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估计好看不到哪去。因为年代久远,又几乎只有这一首诗“作证”,还有很多人都怀疑“花木兰”这个人在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类似情况还有似乎只活在戏曲和评书里的“穆桂英”。也许,在普遍认知当中,“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这种美人类型,是不应该出现的。这时候就得请出一个被写入正史,而且是《列传》(并非专写女性的《列女传》)的人物来证明,“花木兰”这样的人物,的的确确存在过。她叫秦良玉,明末女将军,打过张献忠的奇女子,崇祯皇帝还给她写了四首诗。其中一首是这样说的: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上:《木兰从军》(1939) 下:《秦良玉》(1940)
不知道别的诗人怎么想,但杜牧肯定是一个相信木兰存在的人,在他那个时候,还有专门供奉木兰的庙宇: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杜牧《题木兰庙》
杜牧认为,她不是不纠结,不是不想回家,不是不想做回漂漂亮亮的“小仙女”,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花木兰们”真正的美,也许就在于,她,或者说她们,在男权世界里,活出了女性的另一种可能。
作为木兰敬仰的前辈,“拂云堆上祝明妃”的那位“明妃”,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王昭君。“四大美人”之一,美得能让天上的大雁落下来的那位王昭君。
杨幂饰昭君。图源/2007年电视剧《王昭君》
论史传,正史有《汉书》《后汉书》,历史笔记有《西京杂记》《世说新语》,野史传说和各种小说更是数不胜数。论诗文,在普遍认知中跟“女色”不沾边的杜甫给她写过《咏怀古迹》,劈头一句“群山万壑赴荆门”气撼千古;王安石给她写了《明妃曲》,北宋“默背天团”的其他大佬们——欧阳修、司马光、曾巩纷纷跟帖;日本嵯峨天皇组织过一票大臣给她写汉诗,“皇家待遇”“世界级别”这样的词用在她身上完全不怕违反广告法。论戏剧音乐,元有《汉宫秋》,明有《和戎记》,清有《吊琵琶》,现代人纵然分不清民乐里的《汉宫秋月》《塞上曲》《昭君怨》,也至少知道“瞎子阿炳”作曲的《昭君出塞》。就算跳出文学的范畴,还有以她为中心的人文景点——“生长明妃尚有村”的湖北昭君村和“三春白雪归青冢”的内蒙古昭君墓(昭君博物院),一南一北,一个是她的人生来处,一个是她的命运归途,安排得明明白白。古代美人的画像放在一起,最好辨认的那个一定是王昭君——清秀的眉目中透露一丝坚毅,身穿大红色的斗篷,怀里抱着琵琶,背景多半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拥有着英雄一般的配色和画风。也许,对于现代人来说,“王昭君”更多时候是游戏里那个强力的中单法师。关于她最熟悉的话也不是“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而是——“故乡的梅花,开了吗?”怎么说呢,尽管游戏里那个“五颜六色”的女子与我心中的王昭君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身为“手残党”的我也从来没有达到过“青铜”以上的等级,我却觉得让她的名字以这种奇妙的形式在游戏里活过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既然将军靠不住,那就把自己变成将军,在“美”和“惨”之间加入一个“强”的元素,去给自己撕出一片广阔天地。王昭君在大漠留下一座“青冢”,而苏小小的阴宅,占据了江南风水最好的西湖,与岳飞、林逋、武松等人比邻。如果说文人笔下的美人也有“人设”这回事儿,苏小小大概就是那个无可替代的“白月光”。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是《玉台新咏》中署名“钱塘苏小”的歌谣,也是公认的,苏小小本人的“爱情宣言”。她爱上了那个骑着青骢马的书生,于是愿意与他“结同心”,就这么简单。后来书生变心,她在西陵松柏下苦等不来,也没有像寻常故事里那样寻死觅活,而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该参加诗会就参加诗会,该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再遇见看顺眼的穷书生,也不介意慷慨解囊,助他上京赶考。第二个书生是仁义的,但这一次,她依然没等到他回来。只是上次是生离,这次是死别。
1939年老照片里的苏小小墓。图源/网络
从那以后,一代又一代的书生就为这位早夭的美人着了魔。白居易不止一次提到:“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瞧这熟稔的口气,完全不像与苏小小差了几百年的光阴,就好像她还住在他隔壁,穿过一片垂柳,就能看见她的油壁香车。擅长写鬼的李贺,在一个幽静的夜晚,写下了“幽兰露,如啼眼”,让人读了之后,总觉得她的魂魄还在西湖边上游走着,唯美,还有一点点毛骨悚然。还有个更加完整的鬼故事,说宋代书生司马槱,到杭州当官的时候,恰好住在苏小小坟旁,于是梦见有个自称苏小小的女子唱“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然后他们谈了一场“人鬼情未了”的恋爱,在他过世那天,有人看到他跟她走了……
图源/1962年香港粤语电影《苏小小》剧照
在苏小小的“慕才亭”里,有十二幅楹联,其中有一句非常出名:“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把她拔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步。有人就看不顺眼,觉得让一个妓女与岳武穆、林和靖当邻居,是糟蹋了西湖这片山水。比如说,唐代的韩翃有一句送给杭州人的诗:“钱塘苏小是乡亲”,被清代的杭州人袁枚学去刻在私章上,结果被一个尚书看见了,觉得不雅,把袁枚骂了一顿。袁枚气得张嘴就怼:“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你地位是高,但是百年之后,大家仍然知道苏小小,谁知道你是哪根葱啊!余秋雨说:“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我想,西湖的梦幻山水,加上这样一位梦幻美人,才是一场完美的梦境吧!对于宋代文人来说,他们的另一个梦境,是李师师。当然,大部分现代人可能都是从《水浒传》里知道她的。《水浒传》的作者对女性不友好是出了名的,梁山三个女首领有两个是“母大虫”“母夜叉”,唯一一个美人扈三娘还被嫁给了好色吃人的矮子王英,梁山之外的女子更不用说,不是“出轨”,就是因为太美而遭罪,没什么好下场。她是徽宗皇帝宠爱的女人,是梁山顺利“招安”的关键,色艺双绝,胆识过人,虽然也免不了被作者安排了一场强撩燕青(以便表扬小乙哥哥大义凛然不近女色)的套路戏码,但总归算个“正面人物”。
何晴饰演李师师。图源/1998年电视剧《水浒传》
除了赵佶之外,李师师还活跃在北宋核心文坛大佬们之间,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些文人墨客给她写词,歌颂她的美貌,在“靖康之变”之后,还有一部接一部的野史、小说在写她的故事。有一个特别让人津津乐道的“三角恋”传说:周邦彦去找李师师“弹琴说爱”的时候遇见了赵佶,躲避不及,干脆藏在床底下,把赵李两个人吃橙子、弹琴和对话的过程给写成了一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赵佶知道之后一气之下把周邦彦给贬了,但周大神又凭借一首神曲《兰陵王》让赵佶赦免了他。除了周邦彦之外,你还能在张先、晏几道、秦观、晁冲之等人的作品里找到李师师。“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这是张先创造的词牌《师师令》中的句子,毕竟对于宋代词人来说,有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爱她,就把她变成词牌。“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醉后莫思家,借取师师宿。”浪荡公子晏几道,见惯了名花,却始终认为她是最美的一朵,愁到极致的时候,也希冀着在她身边寻找一宿安眠。
安以轩饰演李师师。图源/2011年电视剧《水浒传》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词人大佬们,年龄相差也挺大的吧?普遍观点认为,“李师师”不止一个——不是“一千个观众,一千个李师师”那种的“不止一个”,而是不同时代的同名同姓,甚至可以说,“师师”这个名号只是一个头衔,当上京城花魁的,就可以叫“师师”。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李师师”这个符号,只能属于纸醉金迷的北宋。当号称“中国古代帝王的审美巅峰”的宋徽宗被掳掠北上,当士人们终于被迫“直把杭州作汴州”,下落不明的李师师,最终只能成为野史和小说里的一段追忆了。就像朱熹的老师刘子翚,在《汴京纪事二十首》当中这样写的那样: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重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如果说,李师师的陨落折射了大宋的由盛转衰,那么在大唐,扮演这个角色的女人,应该是杨玉环。奇怪么?一个是红遍汴京城的花魁娘子,一个是“可怜光彩生门户”的贵妃娘娘,两个人仿佛没什么相似之处。李师师也算是“皇帝的女人”了,但比起杨玉环这个充满传奇的“官方配偶”来说,显得有些不够看。事实上,历朝历代,描写宫廷“花边新闻”的文学作品,没有哪一位主角能受到像杨玉环这样的关注——是的,即使是“明妃”王昭君也不行。
白居易的《长恨歌》,无论是篇幅还是知名度,全都艳冠群芳,不仅有配套小说《<长恨歌>传》,还有衍生词牌《雨霖铃》、周边戏曲《长生殿》,甚至红到海外,让对岸的日本对这个女人痴迷得一塌糊涂,自认是诗中的“海上仙山”,试图让杨太真在日本活过来。
原著是日本作家梦枕貘《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图源/电影《妖猫传》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玉环凭借一己之力,把她身边的人全都带上了“走红”的道路。在别人的“同人作品”里,西施身边最多有吴王和范蠡(也许还有用来衬托她的美貌的丑女东施);王昭君也是孤零零的,李师师身边有个赵元奴,有个崔念月,都是只有名字,但没啥存在感的;花木兰更不用说了,每一部衍生作品里男主的名字都不一样……但杨玉环身边围绕着一群亮眼的“姐妹团”,同样被诗人记录了下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是她的姐姐们——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谢家有女名阿蛮,歌舞织柔柳无力。”“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这是她身边的歌者舞者们——阿蛮、念奴、永新娘子。如果把这些人放在今天,怕不是一个顶级“女团”的配置?!有流量就有销量,杨玉环的“带货”能力是名列前茅——荔枝有“妃子笑”,洗护化妆有“露华浓”,全国恨不得几百家浴室和养生会所叫“华清池”,西安街头转一转抬眼就能看到十几家铺子出售“贵妃醉过的黄桂稠酒”……同样,有流量就有黑红,杨玉环也是这些小姐姐里最“毁誉参半”的一个。夸她的诗不少,骂她的也很多,但就算是骂,也骂得很美。比如说杜牧的《过华清宫》其实就是骂她的诗,第二首写“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硬生生把传统的“红颜祸水”写成了更为高大上的“倾国倾城”。话说回来,在这么多写杨贵妃的诗词里,我更喜欢元稹《连昌宫词》里的两句侧面描写: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
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
……
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帘影动,至今反挂珊瑚钩。
晨光掠影,惊鸿一顾,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老汉在心里头铭记了五十年的场景。就算后来他跟着别人一起大骂“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也不妨碍他对那个镶嵌在珠光宝气中的妖娆剪影的追忆与向往。是的,大多数时候,杨玉环不仅仅是杨玉环,她还是人们心中,那个回不去、忘不掉,也复制不了的大唐盛世啊!当垆的文君、初嫁的小乔、沉默的息夫人、刘彻后宫里的“金屋藏娇”“倾国倾城”……也许,她们只能是正史之外的风流故事;也许,她们永远只能是严肃文学之外的“调味品”,但她们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容颜再美,终会老去,但若是有了思念和追忆,便可永恒吧!
作者 | 小诗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