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 编织与时尚的政治隐喻——张小虹《时尚现代性》序言
“张小虹告诉我们，鲁迅思索他的脚的尺寸大小，其实是他感时忧国症候群的一端；鸦片战争胜负原因除了船坚炮利，也在于军装剪裁；阴丹士林蓝染织技术与全球资本流动、新生活运动、抗日爱国主义息息相关……她的研究取径独特，她的发现也令人拍案惊奇。”
在三联书店今年六月份出版的《时尚现代性》一书中，作者张小虹从理论到文本，从文化到国族，从时尚到历史，穿梭在各个不同畛域的缝隙间，以小观大，对民国以来的时尚抽丝剥茧，为我们理出另类现代性的头绪。哈佛大学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王德威为本书作推荐序，讨论了张小虹时尚理论“中西合襞，今古翻新“的创见与价值。
*本文为《时尚现代性》的序言。
中西合襞，今古翻新
文 | 王德威
张小虹教授是当代华语文学批评界最重要的声音之一。多年来她倡导性别研究，研究流行文化，拆解国族论述，早已引起广泛注意。但张小虹用力最深、最有洞见，而且身体力行的课题，应该是时尚研究。《时尚现代性》是她第十五部著作，耗时十年完成。她对此书所下的工夫不言而喻。而此书不论从理论架构到历史辩证，也足以代表她学术成就的高峰。
一般以为时尚无非小道，但张却从其中发展出独特的“微物”和“唯物”论：时尚既是穿衣吃饭的微妙结晶，也隐含社会神话学般的深层结构。时尚来去所透露的信息，从身体的形塑到伦理的尺度，无不意义深长。但张小虹的用心不止于此。她更希望从时尚研究过程里，重新思考人文学者介入大叙事的方法。时尚是身体发肤和世界接触的界面，“穿梭”内里与公共场域，“践履”物质生活和消费想象。当“变发”与“变法”、改头换面与改朝换代相与为用时，时尚切入历史、政治的力量更呼之欲出。
张小虹告诉我们，鲁迅思索他的脚的尺寸大小，其实是他感时忧国症候群的一端；鸦片战争胜负原因除了船坚炮利，也在于军装剪裁；阴丹士林蓝染织技术与全球资本流动、新生活运动、抗日爱国主义息息相关；台湾日据时期旗袍的绉折设计不妨就是殖民地现代性政治的实践；20世纪20年代两截穿衣或直筒剪裁与现代性的速度、动能诉求一体成型。她的研究取径独特，她的发现也令人拍案惊奇。现当代中国文学文化史的研究琳琅满目，像张小虹这般在宏观和微观层次上做出如此细密缝合者，却并不多见。
而既为学院中人，张小虹的时尚研究还有更大的企图：她希望重新梳理当代理论，做出思想上的推陈出新。在这一方面，部分读者可能会感觉到此书的难度。张小虹的资源主要来自20世纪30年代的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80年代的德勒兹（Gilles Deleuze）；前者是西方左翼先锋，后者是后现代主义大师。在不同历史、理论背景下，两人不约而同，从服装的“绉折”喻象里，发掘历史以及人文思考的新意。
对本雅明而言，历史的意义结构不是线性的起承转合，而是一发千钧的豹变——或本雅明所谓的“虎跃”。在这爆炸性的一刻，非同构型的时或事自原有时空抽离，相互撞击，产生辩证关系。革命想象与契机因此而起。本雅明上承马克思的服装革命隐喻，发现“法国大革命召唤古罗马的方式，正如时尚召唤过往的服饰”。从似是而非到似非而是，革命向过去汲取未来的灵感，其能量犹如服装的绉折与叶片的开折，卷曲重叠纠结中，瞬间绽放始料（史料）未及的样式与意义。历史唯物论者的责任即在于辨识这样由量变“虎跃”为质变的关键时刻。
民国初年的放足
德勒兹对张小虹的影响更为明显。德勒兹承继巴洛克时期莱布尼兹（Gottfried Leibniz）“单子论”观点，强调世界的组成法则不是不再可分割的“点”，而是无从分割的“绉折”；不是刚性颗粒的“结构” （structure），而是柔软如衣服的“织理”（texture）。以此类推，德勒兹展开他“合折，开折，再合折”（plier，deplier，replier；folding，unfolding，refolding），折折相连的曲率法则。一反笛卡尔（Rene Descartes）派人本中心主义，莱布尼兹到德勒兹一脉的思想者解放了泾渭分明的理性、类型学典范，代之以绉折的拓扑学。因为绉折，表里、内外、强弱这些畛域被“去畛域化”，促使我们从中认识身体、力量、真理，甚至生死互为表里的“折学”。德勒兹的名言：“去思考就是去绉折，用共同延展的内在，来层叠翻折域外。”识者或有疑问：将本雅明和德勒兹的理论用在中国时尚研究上，尽管言之成理，岂不仍陷入西学中用的窠臼？而时尚研究与“正统”文学文化研究如何厘清？张小虹对此有备而来。本书第二章里，她将绉折理论连锁到翻译实践上，强调翻译之道无他，就是在貌似不相联属的声音、文字、文本、论述、文化符号间，折合交织出层层传衍的关系。由此喻彼、秘响旁通，翻译一方面指向意义播散、众声喧哗的驳杂性，一方面也投射意义源起、言不尽意的丰饶性。翻译不再局限在信达雅的封闭循环系统，而是充满编码，解码，再编码——或合折，开折，再合折——的创造性运动。
这是《时尚现代性》的重点所在。从理论到文本，从文化到国族，从时尚到历史，张小虹穿梭在不同畛域的缝隙间，力行她的翻译大计。她找出彼此擦边碰触的着力点，也指认甚至制造绉折痕迹。翻译也是翻 “异”、翻“易”、翻“意”。看看她所用的专有名词，历史与“力史”，形式（form）与“行势”（force），现代性与“shame 代性”，我们可以发出会心的微笑。尤其她对“fashion”以“翻新”名之，与常用的“时尚”做出巧妙对比。凡此用意不仅在推陈出新，也促使语言、文化、历史之间的“虎跃”：由刚硬的中西合“璧”到柔软的中西合“襞”。
借由翻译所驱动的绉折效应，张小虹重新思考时尚“现代”之于中国历史国家的纠结。近150年来，西方霸权入主中国，政经军贸易的势力如此摧枯拉朽，使得“现代性”与“现代化”成为中国人趋之不去的诱惑——以及耻辱和创伤。当进步、西化、启蒙、科学、摩登这些观念无限上纲，一种直线的、弱势的、因果的宿命感席卷中国历史、政治意识。张小虹承认现代西方强权及其“翻译”资本，却认为中与西、保守与创新、 弱与强这些二元对立价值体系不必被物化为非此即彼的选项。恰恰相反，如果中国经验真能对我们有所启迪，那就是现代性的流动路线总已经是周折的——也是绉折的。传统与维新、封建与革命、东方与西方、精英与庶民之间的你来我往，千丝万缕的（翻译）关系哪里是一两句革命或启蒙的口号可以说得清楚？张小虹以小观大，对民国以来的时尚抽丝剥茧，为我们理出另类现代性的头绪。从她的研究中，我们赫然了解缠足固为国耻象征，却自有内在的女性审美及创新驱力；而当然缠足解放后，现代性的“小脚”——不论是施虐/被虐般的恋栈国耻，或是对女性作为政治动力的恐惧——竟然在男性有识之士的心里身上阴魂不散。民初“乱世乱穿衣”，投射在男性发型上是剃了的头上冒出刘海，剪掉了的辫子又“与时俱辫 / 变”。是在这里，政治时尚如影随形，深入日常生活肌理。而全书最有见地的部分是对旗袍的演化研究。张小虹描写满洲人的服饰如何成为现代女性国服，如何从宽袍大袖演变为直筒紧身，又如何从平面剪裁蜕变为立体剪 裁。旗袍的发展一方面似乎与西洋女装的现代化毫无关联，一方面却又隐隐相互呼应。曲线，绉折，“微偏”擦边，异曲同工，现代性的想象不必只是西学东渐，也不必只是独沽一味。当阳刚的感时忧国论述不知伊于胡底时，千万中国女子感时恋物，凭着巧手慧心发明她们自己的时尚，自己的现代性。
《本岛妇人服的改善》中的旗袍改造方案
张小虹“论阴丹士林蓝与国家（时尚）主义”一章是本书的高潮，精彩的故事应该引起读者的广大兴趣。这章讨论一种化学合成还原染料如何在20世纪初从德国实验室里跃出，经过资本跨国主义的竞争与推广，飘洋过海，翻译成为“阴丹士林蓝”。其间牵涉了英国与德国两大帝国强权全球经济竞争，印度天然染料及劳力市场崩溃，“颜色”成为刺激大脑皮质、爆发革命热情动力的元素，“爱国”成为新生活运动时尚。与此同时，与“阴丹士林蓝”同一分子结构的化学合成物大量运用于军火工业，席卷全球。抗战时期，阴丹士林蓝服装与战争炮火互为表里，一方面是军国主义经济的渗透， 一方面是平民爱国情操的表现；一方面是时尚的去阶级化，一方面是时尚的再政治化。
阴丹士林与旗袍的结合，成为民族认同与爱国消费的象征
《时尚现代性》以翻新的话题、细腻的论述、华丽的修辞，构成一本极具可读性的著作。这是中国台湾学术界“微”“软”实力的一次精彩演绎。因为张小虹的辩证能量，我们可以循线追问更多的议题。比如说，编织与时尚的政治隐喻非始自现代，中国古典里早有大量指涉。《楚辞》“纠思心 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只是信手拈来的例子。本雅明和德勒兹的“基进”理论其实各有宗教（犹太教、天主教）神学渊源，两位学者思想脉络的辩难有待延续。当代时尚研究论述中，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可以作为继续对话的模板。沈书写于毛泽东时代。在一片政治喧嚣中，他如何面对千百件历代时尚织品文物，或是残缺不全，或是熠熠又有余晖，形成自己的史论，本身就是充满深意——绉折——的行动。以张小虹的实力，当然可以继续叩问更复杂的议题。
当然，在当下的中国台湾阅读《时尚现代性》，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张小虹所折入和折出的政治性。可以注意的是本书重要资源之一，张爱玲的《更衣记》（1943）。此文原以英文发表，由张爱玲自己翻译成中文，恰是中西合襞的呈现。
有些章句竟然和时装一样，历久而弥新：
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轻的知识阶级仇视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掩卷之际，我们于是要问张小虹的时尚理论是否也能为中国台湾的现况注入灵感？台海“行势”如何开折合折？红蓝绿色“力史”如何翻译翻新？
时尚现代性
张小虹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6
ISBN:9787108065414
定价: 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