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周峰:爱如春晖总无言
能将自己的生命寄托于他人的记忆中,生命仿佛加长了一些…… ——(法)孟德斯鸠
(图片源自网络)
每年的春节,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人口迁徙。
短暂的假日里,漂泊异乡的游子,形色匆匆的路人,都不约而同的将乡愁寄予那一路风尘仆仆的牵挂--只为早日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因为,那里有炊烟袅袅的村庄,日渐苍老的爹娘,因为,那里的长街小巷,古木夕阳,乃至于村落里坍塌的土墙,都仿佛时光的倒影,任由记忆中的温暖在倒影里随风摇荡……
2017年,岁值丁酉。农历正月初一,依照家乡的习俗,这一天,是给舅舅拜年问好的日子。清晨,带着孩子,我早早的来到舅舅家,经过改建后新农村,道路宽阔,两旁联排的梧桐高耸,早已不见儿时路陌相连的景象。路边,随处可见拔地而起的乡间别墅,时而,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远处,晴空湛蓝,青山如黛。
舅舅家楼房的后面,是一条通向旧村庄的山坡,时过境迁,原本热闹的村庄里已是荒无人烟。我,伫立于山坡上,不远处,一座曾经引得村人羡慕的宽大的四合院只剩下断壁残垣,坍塌的屋脊下,衰草丛生,偶尔有微风袭来,吹动着落叶沙沙作响,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不禁竟有些潸然。
透过依稀的阳光,恍然间,红墙黛瓦院的院落里,我那年迈的,勤劳慈祥的姥姥正步履蹒跚的喂着一群嬉戏的小鸡,墙角斜卧着的老桃树下,桃花纷纷扬扬,我青春的脚步,就在花开花落的轮回中,离姥姥的背影渐行渐远……
2000年的下半年,对于我而言,是一段辗转生活的开始。那一年,在家乡务农几年的父母又一次选择去了上海打工,我开始就读于邻镇的高中,离家就远了十几公里,为了乘公交车方便,我住进舅舅家一座空置的四合院里,而陪伴我的,便是已经年迈的姥姥,那一年,她76岁。
对于我的到来,姥姥流露出了相当的热情,早早的让人把院落修葺一新,又放养了一群小鸡。自从1992年姥爷去世后,她一直一个人轮流在三个儿子家生活,每过两个月还要搬家一次,生活极不方便。而如今终于可以安顿下来,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对于姥姥,对于我,或许都是最适宜的。
镇里的学校实行的寄宿制,每月月底放假两天,于是,这就成了我与姥姥仅有的共处时间。夜幕降临,空旷的四合院里除了照明的电灯,便再无其他娱乐项目,温暖的灯光下,姥姥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讲昔日的往事。许多年后,那些美好的充满人情味的旧事,被岁月点化成了点点的星光,在我人生最黯淡的时候,为我照耀着前行的方向。
1940年,姥姥16岁,嫁给了姥爷--一名旧社会农村的知识分子,当年姥爷已经18岁了,父母早已故去,在同族的资助下,仍在坚持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去学堂读书,家里的农活便全落在姥姥一人肩上,但她始终毫无怨言,她认定自己的丈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文化人,所做的一切,都关系着丈夫的前程与未来。直到几个孩子连续出生,二十出头的姥爷眼见升学无望,便默然的放下了笔墨,拿起锄头。上个世纪中期,为了响应新中国建设新疆兵团的号召,满腔热血的姥爷又不远千里投身于荒芜的戈壁滩,3年后,又回到了家乡。而这三年,家乡正值严重的自然灾害,很多人因为饥饿倒下,而姥姥带着几个孩子虽然形容枯槁,却靠着挖野菜,吃草根,终于挺过了这场灾难。后来姥姥告诉我,到家的时候,看着面如菜色的妻儿,姥爷忍不住的嚎啕大哭……
虽然生在农村,可姥姥的针线活却十分精巧。在我的印象中,她最擅长的是编织虾网(一种农村用于捕捉虾的工具),闲暇之余,一双劳作粗活的手在飞针走线中翻飞,织好后再放桐油里浸泡,再经过反复晾晒,一副结实的虾网便织好了。可她从没有拿到市场上去卖,全都送给亲戚邻居。前几年,偶然间,我听到村里的人还谈起姥姥编织的虾网结实耐用,物是人非事事休,谈者无不喟叹。
每年的五月,乡下一排排的油菜被割倒后晾晒,收籽,除尘,直到最后被送进油坊,随之而出的,便是一罐罐金黄澄亮的菜油。在榨油后的那几天里,姥姥通常会展现一番别样的厨艺。在农家土灶前,先将和好的面团擀成片状,刷上一层新鲜的菜油,再撒上细细的葱花,再折叠上一层面皮,如此反复,有八九层之多,最后用擀杖压实,放入锅中,添油少许,再用文火慢煎,那油饼的香气,伴随着房顶的袅袅炊烟经久不散……
2003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在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中,姥姥表现的很淡定,时常安慰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大学,只是其中一条,以后不管做哪一行,多读书,眼睛才能看得远。细细回味,这种朴素的世界观里却蕴含着真谛。读书的意义不是如此么?
大半年后,姥姥走了,在桃花烂漫于枝头的季节,带着对后辈们无尽的眷念,离开了她生活了80年的地方,从此长眠于村头的土坡,任由天外的云卷云舒,院里的花开花落……
嘉定,一座人文气息浓郁的江南古城,与之相距数十里的太仓,曾是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祖居。2017年,初春的雨夜,无意间读到所著《项脊轩志》这样的描述,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暮鼓晨钟,霜飞惊鸿,历史,沉淀的是往事,唯有真情永恒。
时至今日,离姥姥去世已经整整12年了,可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却至今萦绕于心头。朝阳不语,自是一种光辉;高山不语;自是一种巍峨;而姥姥对我的爱,如同三月的春晖,无言而温暖,让人每每想起,便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作者:周峰,河南)